正文  第十五章(下)

章节字数:3183  更新时间:09-08-21 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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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没来由的烦躁让米罗突然有见血的冲动。他粗暴地把鱼甩上岸,然后高举鱼叉,在水中继续前行寻找新的目标。

    然而越往那个方向走,水流开始急剧地卷向一个地方,力量越来越大,甚至推着米罗的身躯,把他推向那个方向。

    米罗勉力钉住身形,以免在水里失去平衡被水冲走,然后仔细端详那个方向,不觉讶然一惊:

    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露出一般在了水面之上。水流涌向洞内,很是湍急,细细听还有汨汨的流水声。

    一条地下暗河。

    稍微走近一些,听到洞里有水流撞击翻滚的声响,并不沉闷,而是略有回声,好像是被放大了一半。心下顿时清明,这个洞口后面必定别有洞天。

    米罗早已无所顾忌,放开胆子,一个猛扎入了水,顺着水流游进洞里。

    耳边的水声如同撕裂的撞击,让米罗的耳膜生疼。冰冷的湖水从眼睑缝隙里透进眼眶,柔嫩的肌理和瞳仁都是一阵刺痛的收缩。米罗只是一门心思奋力划水。

    他本不甚识得水性,四肢乱动开始时毫无章法,只得慢慢顺着水流摆动,控制住自己因为僵冷而麻木的身体。

    肺里的氧气逐渐被挤出来,空荡荡的胸腔渴求新鲜的空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终于一阵水流的急推,阻止了他下沉的趋势,口鼻被推出了水面。米罗像旱地里的鱼一样,张开嘴大力喘着气。

    他本想以丹田护住一口内息,无奈气海穴一提气便感觉经络阻塞得愈加厉害,更不必说以内力护体,不得不像个普通人一般涉险。

    双手抓住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半身靠在嶙峋的石头上稍事休息,下半身在水里早已几乎失去知觉,米罗不敢怠慢,硬撑着爬上河岸。

    空气仿佛一张水雾织就的网,铺天盖地攫住米罗全身,不见光的植物散发着湿冷的味道,还夹杂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原来是膝盖和小腿都流血了。被尖锐的河滩石磕破,只是冷得已经麻木,却是不觉得痛。米罗双手奋力揉搓着毫无知觉的部位以免血流不畅,血越流越多却只有一点点钝痛。

    在石上歇了约莫一炷香左右,借阴冷的石壁支撑着透支的身体,米罗神差鬼使般朝更深的黑暗里走去,甚至没有想过前面的未知世界是否是一张朝他张着的狮子口,只待羔羊自己迷失方向送上门来。

    一刻。一个时辰。一夜。抑或更长。

    湿冷的双足早已血肉模糊,在河岸上留下两道深黑的血带,脚趾甲几乎一个也不剩了,新翻的嫩肉是新鲜的血肉气息,惹得旮旯里看不见的生物一阵窸窸窣窣的蠢蠢欲动。

    手掌一块皮肤也已经被石壁磨烂。米罗全身露在外的肌肤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地方。都说十指连心,而他此刻仿佛是酒性大发的酒徒,恐惧、疲惫和疼痛都被麻醉了抛诸脑后。

    他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数着撑不下去时休息了四次,最后一次几乎是爬着继续前行。前方无穷无尽的涵洞却如同千回百折的羊肠,耳边汨汨的地下河在无限延伸的空间里敲出不轻不重的水声,既不轰鸣也不是涓涓细流,只像撕扯不断地蛛丝一样,紧紧攫住混沌的意识不放,几乎令人发疯。

    当前方一个小小的亮点出现时,米罗竟然没有发现,一头栽倒昏睡过去。黑暗里不知倒了多久再次醒来,才打起精神朝着仅剩的希望走去。

    亮光看似遥遥,实则已经离他不远。但走到那里才米罗才发觉,牵引着自己走到这里的暗夜之光不过是一块有着紫色光泽的石头,在黑幕里散发出狼眼似的幽光。

    米罗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出了声,喑哑的声音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的。

    他用手摸了摸那块突兀的石头,笑声陡然止住。

    手指的触感细滑,再捻了捻,竟然是一手粉末,还有幽蓝的光泽。

    是磷粉。

    米罗用手剥掉了几个小石块,发现这大石质地极软,竟然是一整块磷石!而且有别于寻常磷石,它是用提纯的粉末凝筑而成,涵洞里水汽弥漫极为潮湿,磷粉结成的大石便紧紧镶在石壁里,不会因为干燥而散开。

    很明显,这不会是自然而为。

    米罗将整个手掌贴在石头上用力按压、摩擦,幽蓝的石块又重新被碾成磷粉落下,因为潮气依旧湿重没有扬起来。

    沾满粉末的手闪烁着荧荧幽光,动作渐渐放缓,停了下来。方才镶嵌着磷石的地方成了一个凹进去的槽穴,米罗的手摸索进去,触碰到一个金属环。

    心里的麻木和极度的疲惫被一股莫名的悸动驱走大半,他略有些兴奋地左右上下推敲,黑暗里仅凭着手中的触感。终于他用力一拉,一声低哑的机括弹起的声音迸出。米罗险些站不住向前扑倒,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石壁上,而此时这面上千斤的石壁竟然轻盈地向前滑动,仿佛没有重量丝毫不费力。

    一束真正的光线从缝隙里迸裂而出,让米罗不得不遮住眼睛。

    眼睛适应了以后,他打量着周遭,不由得心下感慨惊叹。

    他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天井里,其实是一个鬼斧神工的空谷。截面呈上小下大的口袋状,天光是一条耀眼蜿蜒的蛇,幽深的山谷纵向延伸呈一条模糊的甬道。甬道通向的前方,穿过一个洞穴,竟然就是之前他和卡妙一起待过的,史昂生前清修的木屋!

    原来此处原本是一条地下的水脉,流经木屋所在的地下。只是山石岩性易溶,久而久之被水流溶蚀出一条开口,露出地表,水流也渐渐改道和枯竭。这条天然的地下水道便成了眼前隐蔽的狭长天井。

    天井和木屋之间的洞穴,就是屋子主人绝佳的暗室。

    米罗走进洞穴,不禁瞠目结舌。

    洞穴里空间宽敞,通风良好,空气湿润但不郁积,没有地下河的河腥味道,反而异常清爽,让米罗脆弱的神经也是一阵清新。

    里面的器物家具一应俱全。家具都是无法做佩玉的下品玉石,但色泽雪白,打磨精细,如同冰雕雪琢的一般。木质的器具早已朽败成泥,一只青瓷小碗和一套白底釉下彩的薄胎茶具显眼摆在岸上,整整齐齐,似乎这里的主人才刚刚离去。

    一屋子雪白里,一尊鸡血石人像分外惹眼。人像约莫一掌长,通体尽赤,虽小却雕得无比精细,连发丝都是一刀刀根根刻出来,神韵呼之欲出。

    这人米罗是再熟悉不过的。清俊儒雅的脸庞,隽秀的分眉印似用朱砂点上,唇边微微的弧度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人正是收养他们六人的,为父为师的,史昂。

    然而让米罗呼吸紧紧一窒的,是人像背面拇指盖大小的刻印。

    这印记他见过两次,两次都把他卷进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和迷局。

    苏兰特娘亲的身子,拉达的剑柄。这次,是师父的人像。

    图腾圆形的边框里缠绕蜿蜒的线条,仿佛深山老林里吃人的藤蔓,将他的心脏紧紧攫住,血液凝结在冰凉的心房里。

    米罗继续翻找其它的东西。玉石的箱柜,小橱,里面的字画被很好地隔藏,没有在水汽里烂成泥。无数的卷轴摊开在桌上,散落在地面,上面都是一个人的画像。有的是影影绰绰一幅背影,用水墨略略勾出的一瞥之下的剪影,有的眉眼细细描画的,画中人仿佛随时会笑出声来。一头酒红色的发或以金带束起,或散在风里似招展的旌旗。眉宇间是无双的尊贵和霸气。

    有一幅画是史昂湖畔抚琴的小影,墨弦玉柱,白衣鸦鬓,一姿一容似如谪仙。画旁题着一阕残词:

    单衣踏雪空阁,枝梅茕影中庭,玉案素手,冷棋残酒。醉疏小院,梦回少年时候,惊鸿初现,廊桥叶舟。

    平冲四年蓼州童虎梦觉狂涂。

    落款旁的印信,正是那个熟悉的刻印。

    字迹潦草,甚至有些凝滞,一勾一划锋芒太盛,圆润不足。和其它画卷里清丽不失大气的史昂的字体,相距甚远。

    童虎……米罗在脑里搜索这个名字。

    蓼州是先平冲帝之幼弟筠亲王的封地。而筠亲王正是名讳上童下虎。

    看这词意境惨淡,是相思之苦不得诉,欲见之人不得聚,年少情根萌种却未能把握,百年之后回头,身过百年,心也是百年境。

    环顾天地之间,唯剩一派怆然。

    这一股无法名状,难以用辞藻一吐胸臆,以笔墨现于诗文,以丹青描于纸上的痛苦,如冬眠醒来的蛇,自米罗左胸一隅又爬了出来,死死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

    熟悉的绝望和死寂重新席卷来,让他支持不住颓然跌坐在榻上。眼眶却是一片湿热,朦胧里画中人的脸孔被水汽扭曲变形,变成另一张脸,清冷如月,看他时却是满满的温柔。他把这个人的脸深藏在心底,如种下的毒草,等待它生长蔓延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一行湿热从枯槁的面颊跌落,打在画纸上。

    米罗向后仰倒在玉榻上,泪水没入发鬓,打湿耳廓。

    然而他没来得及放任心潮泛滥,后脑碰到玉石发出的空洞的声响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连忙起身,用手指轻轻叩了叩玉石,然后左右摆弄。

    一个小小的暗格的盖子被揭开,米罗伸手进去,摸出一本书。

    微弱的天光下,书皮上一行秀丽的小楷:幻陇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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