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知己

章节字数:4306  更新时间:10-10-06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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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呜呜……”山间曲径,明镜涧旁,女孩抱膝呜咽。

    一人缓缓而来,蹲下身,语气柔和,“小妹妹,你怎么了?”

    “娘……娘亲不见了……”女孩抬起头,泪眼朦胧间仿佛见着了一双温和至极的眼。她忘记了哭泣,“好……好漂亮……”

    那人扶她起来,温柔地问:“你的娘亲是谁呀,哥哥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女孩哽咽着说:“我、我娘在村子里卖草药。”

    “妹妹原来姓罗,”那人浅笑,“叫什么名字呢?”

    “我、我叫小莲。”似乎是因为旁边的人,女孩渐渐安心下来,“大哥哥呢……”

    那人低头看她,缓缓道:“哥哥姓妻。”

    女孩又问:“妻哥哥一个人住在山里吗?娘亲说山里很危险,都不让小莲一个人来采药。”

    那人抬眼望向天边,悠悠一叹,然后渐渐笑了,却笑中带伤,“是呢,不过哥哥并不是一个人啊。”

    “小莲……小莲……”

    女孩停下了脚步,却握紧住那人的手,“哥哥……我还能再见到妻哥哥吗?”

    他笑着,“当然了。快去吧。”

    “嗯!”女孩笑靥如花地重重点了头,向妇女跑去,“娘亲——娘亲——”

    “小莲,小莲……”妇女紧张地抱住了女儿。

    女孩却笑得极是开心:“娘亲我告诉你哦,是一位好漂亮的大哥哥送小莲回来的。”

    “是吗,那娘还真得好好谢谢他。那位哥哥叫什么名字?”

    “是妻哥哥,大哥哥说他姓妻。”

    “姓妻吗……”妇女脸色一白,连忙拉着女儿朝山边的方向跪下,虔诚地伏倒在地。

    “娘亲?”女孩不明白。

    妇女忽然严厉起来:“小莲你听着,以后见到那位大人可千万不要再这么没有礼数了……”

    “为什么,娘……”

    “因为那位大人可是仙人,是天上的神仙,不是我们凡人可以高攀得起的……”

    “啪。”身后有东西落地,一青衣女子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的眼渐渐泛红,嘴唇也开始略微颤抖,“大娘……”她突然冲上前来握住妇女的手,“大娘,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你说的那位仙人在哪里?”

    “姑娘……”妇女有些踌躇,但看这女子神情紧张,便道,“那位仙人就住在这座山上雪梅林中,不知姑娘你……”那女子却顾不上把她的话听完,转身便往山上急急地去。

    “真奇了,这姑娘看着面生,不知找那位大人何事。”妇女望着女子匆忙离去的背影不解地道。

    女孩却痴痴地念道:“娘,那姐姐好漂亮,和妻哥哥一样漂亮……像仙女一样……”

    寒冬腊月,雪梅林中,一片香晴雪海。疏影流动,暗香迎面,直熏得人宛若处身天上之境,不似人间。几枝红梅上湿了雪,寒风扑来,几欲摇坠。丛梅之中,香雪之间,一人挽袖,舀雪水于覆了雪的红梅之上,以羊毫擦拭,梅上的白雪顺着冰凉的清泉水流到那人臂上,又顺着那人的手腕,流过修长的手指,没入雪中。那一刻,她仿佛听见了落雪的声音。

    犹是天边客,方知洗雪人。

    “我……闻……”

    那人愣住,看向青衣女子,“……折雪?”

    女子笑了,可是眼角却泛起了泪。

    两人一时相望无言,只听得雪落无声,梅花簌簌。

    梅花笑雪,独枝乱颤,女子问:“……你在作甚么?”

    我闻惭愧一笑,一双眼皓如清辉:“不过是怕梅上落了雪,还未开便先谢了罢,让你见笑了。”

    女子呵出一口气,迷雾蒙了双眼,“你还是一点没变。”

    我闻浅笑不语。

    又是一阵相对无言。

    只因有太多的话要说,一时相见,却又无从说起。这满心愁愫,终究是只有埋藏了心底。本就是她一人自寻苦恼,他这几年来隐居山林又怎会管,不如说,她又怎能让他管?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漂亮,清亮如月;而她呢,怕是已经浑浊了吧……她又怎敢用这浑浊的眼,来看一眼如此明亮干净的他?她又怎敢再一次地,用这个已经污秽的心,来玷污了他?既然如此,那她又为何要来见他?到底是敌不过他,到底是她输了。他说过她一定会回来,他说过他会一直在这里等着她……所以她还是来了,来了这离开了五年的,最初也是最终之地。

    我闻放下羊毫笔,走上前来,扶起她的手,笑得极柔:“你既然来了,就别站在外面不动。这里天气冷,不比江淮,快随我屋里坐。我酿了梅花酒,暖热的,你喝不喝?”

    雪落在面上,化开一阵凉。折雪颔首:“好。”

    屋里依旧是一切未变。简陋但散发淡香的紫檀桌,两张紫檀小凳,各自的凳腿上还明晰可见幼稚拙劣的笔迹“折雪”,以及清新娟秀的字迹“我闻”。桌上摆无一物,除了一个玉瓶插着两枝红梅,散发幽香。破旧但打理整洁的竹制碗柜中空荡荡地摆放着两副碗筷,明明仍被使用的仅是其中之一,但两副同是干净异常,可见主人时常清洗。

    “你等着,我去呈酒。”

    折雪点点头,站起身来随意走动。

    墙上依旧挂着那副熟悉的徐渭的《梅花蕉叶图》,只是那临摹的诗句却不似原作的狂放,倒更倾素雅:

    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维画

    掀开帘布,一扇木门映入眼帘。这可怎忘得了?这便是以前她的闺房,这便是以前她还住在这里,她还曾和我闻一起生活时自己的住的地方。

    推开木门,“吱呀”一声,一股陈旧的气息入鼻。待看清时,已是泪珠滑落,啪嗒落地。她已经顾不得去拭泪,她还哪有工夫去拭泪?这里一切如常,如五年之前她离开的那一天一般,丝毫未变。床上叠得齐整的棉被丝毫未落灰,抽出一半的椅子仿佛一直等着离去的人归来坐下,书桌上凌乱搁着的几本诗词集,以及……以及那几封匆忙离去还未来得及写的残信。

    折雪拿起信,百感交集。信上只有四字,我兄我闻。只有四字,因不知如何开头。她恍惚忆起当初的自己是如何的矛盾纠缠,当初的自己是如何舍得离开一起生活了十几载待自己如亲妹妹的我闻?当初的自己,是如何忍心残忍地不留一句便悄然离去?只恨如今、恨如今……

    “那些信,我是怕你有用,所以未敢动……”我闻已经携了酒来,站在门口,歉意地笑着看她。她赶紧擦去泪痕,笑得勉强:“其实都是些无用的东西,你只管扔了就好。”我闻却道:“我也习惯,懒得去多费心了。”

    他将酒放在紫檀桌上,让折雪坐下,然后自己去碗柜里拿酒杯。酒杯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只是普通的小口陶杯,除开花瓶,这倒是这屋子里仅有不多的贵重物品了。热酒倒入杯中,呈现微粉,淡香洋溢开来,令人未饮便醉。

    “如何?”我闻问。

    她啜了一口,称羡地看他,“几年不见,你这酿酒的功夫却是炉火纯青了。”

    我闻谦虚道:“哪里,只不过都腻了这梅花,到怀念起你的竹叶青来了。”

    这一说仿佛说中的折雪的心事,她一下子无言了。

    其实她已是早已忘记了酿酒,遥想当年二人上山采清泉、衔修竹的雅趣,不禁百转千愁,悲从中来。

    我闻帮她斟满一杯,道:“既已经嫁作人妇,这多愁善感的毛病还是改不掉。若是想念我酿的酒,便多喝几口,要我给你几瓶带走也可。只是这梅花酒性子寒,小啜几口暖身倒罢,你身子骨弱,不宜多喝。”

    “嗯。”她是想笑,却有泪清脆地落入了杯中。入口,酒已是咸涩。

    许久,我闻问道:“这几年可好?”

    “他,自是很好。”折雪道。

    我闻笑着说:“我听人家说他这几年平定了几场大的江湖风波,在江湖上的威望已是极高,离统领江湖亦不远了。”他顿了顿,沾了一口,又道,“那你呢,你可好?”

    折雪满目凄然,“我、我……自是好。”

    “不是很好?”我闻道。

    “我……”折雪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以对,半晌,才整理好说辞:“我一切无恙,只是觉得闷,想来看看你。”

    “你无恙即是好,我在这深山中也省去烦心了。”我闻并没有为难她,“天寒,许久没有两个人喝酒了,酒冷得快了些,我去热热。”他站起身要去热酒,折雪却突然唤道:“我闻……”

    他转过身,仍是笑:“怎么了?”

    “我……我……”她埋下头,一寸寸,“对不起……当初没有听你的劝留下来。当初……我……”她不知不觉捏紧了酒杯,杯中的酒色摇波荡漾,倒映着她的面容也成不了形状,“当初你说、我们都不可能出去,因为、我们都不太适合这个尘世……你说我们注定是要相依为命、没有其他人可以容纳我们、接受我们……可我却、却还不顾你的想法,抛却你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里,那么苦、那么……”

    我闻的眼神蔓延了些许冷寂,他淡淡道:“……折雪,你想得太多了。”说完,转身进了厨房。

    “我真的、我真的……”她却是已经泣不成声,声如决堤,“……真的……好后悔……”

    厨房内传来零碎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打碎了。

    她撑起身子,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小纸包,展开,看着那白色的粉细细洒入酒杯。

    又是哭,又是笑。

    厨房内的人亦是靠在门边,不发一言。

    片刻,我闻从厨房出来,却是带着歉意:“方才突然手滑,可惜了那酿酒的梅花。”

    她却笑笑,倾倒饮尽的酒杯:“不,已经够了。已经无憾,只可惜。”

    “可惜什么?”我闻问。

    “不知我是否还能再听一遍你的琴?”

    我闻愣住,然后从房内搬来琴,置在桌上。折雪撑着颚,笑起眼看他。

    “许久未抚,恐怕生疏了。”我闻如此道了一句,便十指轻扬。

    她笑得更惬。他果然永远是那么明亮干净,什么都不会忘记,也什么都不想遗忘。他仿佛就是那个永远站在她身后的人,有什么东西,她遗失了的,就由他来守护。她想她有他这样一位知己,真是三生有幸了。她的所有心事,他都懂,并且,他都体谅。她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一个弦外之音,一个无心之过,他都能理会,并加以包容。他果然就像她的兄长,记着她的好,也记着她的脆弱。他们都太敏感,太脆弱了,太不容于世,如若误入红尘,终究是自寻烦恼。这一点,他比她看得透,并且透得多。只可惜,只可惜,无法再与他衔竹酿酒,无法再与他琴箫共曲,无法再与他……

    妻我闻。

    郝折雪。

    一花一世界。

    一叶一如来。

    啪嗒。

    桌边人无息地倒在了桌上。一滴泪落在弦上,顺着弦的抚动,紧接着,水渍漾开了整把琴,沾湿了十指指尖,撩弦时总是不稳,原来早已曲不成声。

    “大哥哥,请问……你是不是在找一个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姐姐?”稚嫩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他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

    “正是,小姑娘,你知道她么?我是那姐姐的丈夫。”他答道。

    “原来大哥哥才是仙女姐姐的丈夫啊……”小女孩惊叹出声,“我还以为妻哥哥是仙女姐姐的丈夫呢。”

    他一惊,正欲问,小女孩便扯着他的衣袖说,“大哥哥快跟小莲来吧,仙女姐姐就在前面等着大哥哥呢……”

    “等一下,”他道,“小姑娘,你方才所说的那个妻……”

    “咦?你是说妻哥哥啊,”女孩笑得十分开心,“他就是让小莲带大哥哥去找仙女姐姐的人哦,他可是一位好漂亮好漂亮的哥哥,漂亮得像仙人一样……”

    远处,明镜涧旁,一人笑着,渐渐蹲下身。他松开手,一枝鲜红的雪梅顺着水流漂走。那梅上系着一张字条,那纸上的墨迹浸了水渐渐氤氲开,直至无形。

    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欲开。

    明知今朝是归日,不知何处更归乡。

    —————————————————————————————————————————————————

    个人极是喜欢这篇文章,也许是因为听着《大唐豪侠》中的《天上人间》写出来的吧。一直想写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归来的人,一个守候者,一对异性的知己,一种超乎爱情的感情。总是让人酸目。

    还有最后结尾那首诗,必要点名一下,前两句取自东坡先生的《红梅》,后两句却是自己凭兴而作。

    原诗如下:

    年年芳信负红梅,

    江畔垂垂又欲开。

    珍重多情关伊令,

    直和根拨送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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