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寒

第一章 清城夜雨  01、相遇（全）

章节字数：3483  更新时间：09-09-06 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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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戍初遇见孙蔷之时，正值炎夏六月。

    他从昏迷中苏醒，感觉到有人正给自己喂水。清甜的凉液缓缓润至喉咙，这时他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子。年约二九，长得仙姿玉色，身披一条薄纱裙子，雪肌隐隐，行动灵巧轻盈，身上的环佩叮呤叮呤地响，清脆之极。李戍不由得一呆，直直的看着她，丝毫不知道回避。

    孙蔷见他如此唐突，惶恐地倒退了几步，靠在一个妇人身旁。那妇人年将四十，身上和发髻上的金银珠宝十分耀眼，严然一副贵妇的模样。这时眼睛警惕地盯着李戍，紧紧地抱着孙蔷的双肩。

    孙蔷惊叫了一声，“娘！”

    李戍颇觉尴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遂转向别处。

    从北方转移下来的流民，提着大包小包，这时都拢到了一处歇息。其中有富人也有穷人，而无论富人还是穷人，个个都是一脸的惊惶之色，就像死神正从他们的头顶掠过似的。

    李戍初见这般情景，心里隐隐地感觉到不安。

    永嘉五年春，汉大将石勒据江、汉之地，很快渡过沔水，进而攻取了江夏、新蔡、汝南等许多城郡。同年夏日，又追太傅东海王司马越之丧于东郡，使晋朝王公将士十万余人丧生，由此元气大伤。

    其时兖州刺史杨瑁之从事中郎将李戬率军救援来迟，并未敢与汉军交战，就赶紧接了家眷想逃往江南投奔琅邪王司马睿。将至淮水时，突然有部下奔来报说，大公子李戍纵马望北方去了。李戬当即气得瞪眼吹须，吩咐近卫随他回去追赶儿子，其余人等继续南下。

    李戍自入山林之后，为了避开父亲的追赶，竟是往西方向直奔，故而使得李戬追了整整一日都见不到他的踪影。李戬悲愤难抑，返回寻到自己的人马时，又有探子来报说前方汝南的汉军正袭击镇东大将军司马睿的部队，于是安置好家眷，率军前去支援晋军。

    这边李戍转向北上，连夜催马赶路，第二天下午方至南阳地界，可突然间坐骑猛地往下一沉，人马同时轰然倒地。他在地上滚了几下，才终于停住，想伸展一下腰肢，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才知道原来是左腿率伤了，只好仰面卧在地上吁吁地喘气。过了许久才勉强能够爬得起来，可是又痛又饿，脑袋昏昏沉沉的，连方向都辨认不出来了。

    其时胡人在中原各地大肆地烧杀抢掠，将近黄昏的时候，李戍就遇到了一支胡人军队。他们押着数千汉民迎面而来，于是赶紧把佩剑埋藏在泥土里，粗略地做了一个记号，就闪到路边装作昏死过去的样子。

    突然听到一个胡人用匈奴话大声喊道，“是汉人！”

    李戍虽听不懂意思，但也知道大事不妙，最怕他们怀疑自己是装死的，一枪刺下来肯定就没命了。刚睁开眼时，高头大马的匈奴兵就已经冲至跟前，却还好没让他们发现自己身带有凶器。

    只见为首的匈奴人问也不问，就吩咐手下人用刀把他架到汉民队伍中去。

    这些胡人原来都是被汉政府强制迁入中原做奴隶的，其中有匈奴人、羯人和氐人等等，而如今他们因为受压迫不过造反了，所以对汉人极不客气，看见汉人时不是杀掉便是抓去奸淫或者做苦役。李戍和其他的汉人一起被押进了胡人的军营，像牛羊一样被分批关进一个不遮风不挡雨的木栏子里，四周都有甲兵把守着。

    开始的时候不分男女都关在一起，而后来他们把男的分成一拔要押走。李戍也在其中，当他们走出营门之时，突然号哭尖叫之声冲入云端。

    李戍摇摇晃晃地走着，不久匈奴兵向人群抛馒头过来，众人于是都拼命地争抢。李戍也突然有了精神，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一把抢了三个，马上大口大口地吞进肚子里，一时噎得差点透不过气来，猛拍了几下胸口。虽然勉强地填饱了肚子，但是没有水喝，口干舌燥，仍是十分的难耐。

    过了些时，匈奴兵抽着鞭子将他们赶到一个打铁的大棚里，李戍从此就和其他的汉人男子一起为匈奴人打造武器。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李戍一直在观察周边的地形，寻找逃跑的机会。而匈奴人每天都只给他们发一人一个馒头，却又全都是倒在地上让他们哄抢的，所以有很多瘦弱无力的人因为抢不到而活活的饿死。李戍见大家都不相让，知道形势所逼自己如果不抢绝对活不下去的，于是也常常为了一个馒头而跟人家大打起来。这几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看守他们的匈奴兵突然被抽去了一大半，还有这些日子以来打造的所有武器也统统都被运走了。

    李戍凭直觉认为，他们又要打一场大仗了，而如今正是逃跑的大好时机，于是在白天抢馒头的时候拼命多抢了两个藏着不吃，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才小心翼翼地摸着出了军营。

    一切竟如预料中的那么顺利，他沿着那天被押进来的道路寻到了佩剑，随后跑进树林里去。时天已大亮，却仍不敢大意，一路急奔，最后终于觅得一条小路，又往北方行进。

    他三天三夜连续赶路，期间只躺在草丛中休息了三四个时辰。这时已经将近洛水，可他又饥饿又疲乏，全身上下再无半点力气，软软地倒在了小路旁边。后来幸亏有大批移民路过，是孙蔷救了他。他本来十分感激，却因为刚才孙蔷的紧张反应而不敢再看她，只觉得饥饿之极，头晕目眩，便渐渐地合了眼睛。透过眼皮还能感觉到光的存在，耳朵里又尽是些移民的杂音，故一时间还不至于失去所有知觉。

    假寐些时，忽然感觉到衣袖被人拉了一下，遂睁开眼睛，看到的又是刚才那位女子。她离开他半步多一点的距离，那柔荑般的素手仍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投来温柔的目光，脸上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可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情，这使得他产生一种不满的情绪，心里不大高兴，重又紧紧地闭上双眼。

    孙蔷觉得疑惑，于是又拉了下他的衣袖，柔柔地唤了一声，“公子！”

    李戍仍是没有睁开眼睛。

    孙蔷又道，“我这里有个馒头，你要不要吃？”

    李戍当即咽了下口水，不久，才尴尬地抬起了眼皮。她用一条干净的帕子包着馒头，慢慢地打开，再送到李戍的面前。李戍犹豫地接了，闻到有她幽幽的香气，先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又观察一下她的表情，见她脸上并无嘲笑之意，这才放心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吃完，孙蔷一边给他送水，一边柔声地说道，“不好意思，我们也只有这一个馒头了，你若还没吃饱，就且忍一忍吧。”

    李戍不由得一惊，这些日子被匈奴人关押，虽然在一起都是汉人，可人人都只顾着保住自己的性命，哪会有人舍得把自己最后的一份食物也拿出来救人？禁不住问道，“那你们怎么办？”

    孙蔷道，“不要紧的，我的父兄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只要赶上去就没事了。”

    李戍疑道，“你们是从哪里出来的？”

    “洛阳城。”

    “为何这么多人。”

    “这还是少的，洛阳城沦陷，能逃的都逃。”

    李戍猛然一震。

    孙蔷又道，“胡人到处杀人放火，幸亏我们在围城之前就有所准备，否则也怕难逃此劫了。”

    李戍戚然，双手捂脸，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孙蔷看着他，默然良久，又轻轻地拉了下他，待他睁开眼睛时，把一条丝巾递到他手上。

    “我叫孙蔷，你叫什么？”

    李戍抑制住情绪，说道，“李戍。”

    “李公子，请节哀。”

    “谢谢。”

    他稍稍平静了一些，想站起来走动走动，却只觉双腿一麻，使不出分力气。于是只好继续坐着，偶尔与孙蔷目光相对的时候颇有尴尬之意。

    孙蔷忽然问道，“李公子今后打算要上哪？”语气中微微有些羞涩。

    李戍简单地答道，“洛阳。”

    孙蔷不由得一惊，“那里还有许多胡人，你不能去的。”

    李戍也问她道，“那你们呢，今后打算上哪？”

    孙蔷道，“我家乡本在江南宣城，这次也当然要回去那里。”

    李戍“哦”的一声，并不十分关心的口气。

    孙蔷却似很关心他，问道，“那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

    李戍摇头，“没有。”

    “那要不，你也一起去江南吧。”说完低下头去。

    李戍并不在意她的好心，说道，“我要去洛阳。”

    孙蔷急道，“绝对不可以的，胡人连皇家的宫殿都烧得精光，我们在城外很远的地方都可以看见熊熊大火，你若冒然进去，哪还能有命回来？”

    李戍忽然手指竖到嘴边，“嘘”的一声，低低地道，“不要吵，我们被人包围了。”

    孙蔷大惊失色，正想回去告诉母亲，不料被李戍一把抱住，两人迅速滚下一个长坡。那妇人见状大急，冲过去大叫一声，“我的儿啊！”却话音刚落，汉军已经冲了过来，一个体形高大的匈奴人把她紧紧地抱住，见她虽然年将四十，但因为是贵妇，保养得好，风韵尤存，于是越发性狂了。

    李戍把孙蔷压在草丛中，用手紧紧地将她的嘴巴捂住，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孙蔷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时心急如焚，用尽全身的力气想挣脱李戍的压制。突然看见一块粉红色的绸缎从天而降，马上认出竟是母亲的内衣，吓得差点昏死过去。她定了定惊，已经是满腔的怒火，眼睛通红，用手不停地向李戍抓去。只苦于叫不出声来，心里狠狠地骂李戍忘恩负义，禽兽不如。

    李戍初时猝不及防，被她狠狠地抓了一下脖子，当即掉了好大一块皮肉，鲜血流了出来，感觉到辣辣的痛疼。之后便处处防着她，让她只好去抓他其他部位。

    不久，上面传来越来越多女子的惨叫声和男子的咒骂声。李戍牙咬得格格地响，却一个不留神被孙蔷猛地咬了一口，痛得他青筋暴胀。他先用另一只掐住她的两腮，使她不得不放开自己，再重新紧紧捂住她的嘴巴。突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流到自己的手背上，原来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