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章节字数:5779  更新时间:09-10-02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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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王府里,春水和青玉两人一前一后,在长廊里疾走,走得很快。

    “老板娘。”春水落于青玉几步,低声叫道,青玉却是不理。

    “老板娘!”春水抬高了声音。

    “春水,你别烦我,有话以后再说!”青玉眉头紧皱,双手握紧,却半步也未停下。

    “老板娘!!”春水上前跨了一大步,才抓住了青玉。

    “老板娘,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春水一向是玩世不恭的,此刻却认真到有些严肃。

    他的眼睛很亮,竟是连这苍穹中的繁星都比不过。

    那含水的双眸,仿佛雨后枝叶上残留的雨水,顺着叶脉滑至叶尖,聚成一滴晶莹,再“叮”地一声,乱了如镜的湖面,泛起涟漪。

    明明眼睛是不会说话的,可青玉却分明听见了那如珠落玉盘一声,很轻,很轻,却在荡起涟漪的一刻也带走了她的紧张,她的不安,她的惶恐,她的无措。

    “没有人说过,南楼的老板娘,不能哭。”春水每个字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慢,却像弯勾,一点一点挑起了青玉心中所有的难过,所有的悲伤,所有压在心底的隐痛,“即便当着别人的面不能,可我不一样,我是春水啊。南楼的春水,酿出的酒千金难买的春水,被酉阳说成不是好东西的春水,想占妩言便宜的坏春水,和南阳王都能成酒肉朋友的风度翩翩,倾尽天下的春水……”

    “不要说了!”青玉猛地将春水拥进怀里,用力地钳住春水的后背,仿佛要将这个不停说着让人讨厌,甚至让人憎恨的话的春水生生捏碎。

    为什么说谁不好,他偏偏要提他们三个:酉阳,妩言,还有况玉岑……

    为什么他一定要深探进自己心里最痛最怕最触不得的地方?

    温热的液体,无声无息的溢上青玉的眼眶,喉咙间轻微的哽咽,渐渐变成这些日子压抑很久的沉痛哭泣,眼泪终于簌簌落下,这泪,是为了妩言,为了酉阳,也是为了况玉岑。

    她真的怕了,直到况玉岑在她眼前浑身是血地倒下的瞬间,她才知道自已竟会后悔,人生匆匆数十年,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这么倔强?究竟她是为了什么才不要他?扪心自问,她何时真正忘记了他——郅轩,郅轩,这个只有她能叫的名字的主人,究竟还能不能再掀开他那双自见面起,便夺去了她心魄的眸子,牵动一池秋水,叫她一声薰洛?

    春水默默地任着青玉的双臂不自觉地越拥越紧,静静地听着青玉的哭声在耳旁回荡。颈间冰凉一片,一丝一丝蹭进皮肤里,却落在心头:终于哭出来了,哭出来就好,再憋下去,恐怕即便是青玉,也要崩溃了。

    “春水,我害怕……”青玉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手中的力道又不自觉地加重了,春水觉得自己在这么下去,差不多要给青玉活活闷死,却终是不愿将此刻脆弱的青玉推开,此刻的青玉只是个女人,一个流泪的女人,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南楼老板娘,这么多年来,这恐怕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看着青玉哭得一塌糊涂。所以他决定不做任何事情,只是凝听着青玉说得每一话就好,

    “春水,你知不知道,我是亲眼看着酉阳拿起剑,划上去,红色!我看到的是满眼的红色!我冲上去了,可是我却来不及,来不及去救他,来不及告诉他,我们是特地为了他而来,告诉他不能死,我们还要回去,回南楼,玉璋在等着我们……”

    春水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原本安抚青玉的手也狠狠抖了一下,才轻声道,“酉阳,他知道的。老板娘,你不要自责,酉阳他知道的。他的路是他自己选的,谁都没有错,酉阳,他也没有错,……”

    “那郅轩呢?我看这郅轩全身是血的倒下去了,我害怕,我知道是我错了……我后悔了……春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后悔了……”一想到况玉岑,青玉满心都只有四个字——悔不当初,原本渐渐停息的哭泣,又泛滥开了。

    “我知道我知道!”春水被青玉撕心裂肺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起来。

    后悔,他也曾后悔过,那晚的屠杀,无论多久,都无法从脑中抹去。

    他难受过,他失望过,他迷茫过,但从离开南宫家的那天起,他便已经下定决心,即便以后会痛彻心扉,也不能沉沦,他要清醒得看着一切,无论什么样的局,他都要冷静自若,直到放下这最后一子。

    若是天下只能有一个人清醒,那么这个人便只能是他南宫春水,因为醒着总会比醉了痛苦,他怎么能让老板娘痛苦?

    所以此刻,他不能乱了阵脚。很快地,他又定下心来,轻轻安抚着青玉。

    不知过了多久,青玉终究止了哭声。抬起头来,看着春水,自己的泪有的竟沾到了春水的发丝上,那片晶莹,躲在春水的笑脸之后,竟闪耀出绚烂的多彩,青玉一时间觉得心中一阵抽紧,没来由地,她觉得春水,竟有些不真实。

    “春水,你我保证,你不会死的!至少,春水,少卿,廷芳,我们一起回去,我错了,我不应该出来的,我们根本不应该来找酉阳的,我们马上回去,好不好,我们回南楼,玉璋在等我们,我们回去过我们的日子,好好的,过我们的日子……”

    青玉开口的第一句话,着实把春水吓了一跳,老板娘何时变得如此精明?竟会未卜先知?直到青玉说完,他才知道自己想的太多了。

    青玉怎会看得穿他春水的心?

    春水,春水。

    春风暖,迷醉江天,水自流,为谁多情?

    谁又能懂他春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究竟又在想些什么?

    春水握紧双手,慢慢举起来,轻轻放在青玉肩上。带着少有的温柔体贴,他春水公子本是南楼里最不解风情的人了,不会饮酒,又少会吟诗,而此刻,恐怕任谁都不会说春水无情。

    “老板娘,你别激动,听我说。”春水的语气让人不忍开口。

    “我保证,大家都不会有事,一定能一起回去过平平静静的生活。”春水说得很肯定,很自信,让人不由自主地信了,那语气,那字里行间,总觉得很安心,很可靠,仿佛只要他说了,便一定会做到。

    春水还是春水,笑起来,眼睛便弯成两道弧线,只是却更让人心疼了。

    腰间折扇不知何时已经滑入掌中,春水向后微微退了半步,站稳,却没有急着摇起纸扇。

    “老板娘,走是一定要走的,而且我比你还急呢。但不是现在,无论如何,我们得先等王爷醒来。”

    春水轻轻抵住纸扇一段,指尖轻轻滑过黑玉一侧,露出一个小小的暗格,一颗暗红色的丹丸便露了出来,“呢,老板娘,去救王爷把!王爷和妩言不一样,他不会流血不止,这颗药丸定能救得了他。”

    “春水……”青玉竟是不知道春水的折扇中暗藏机关,这药丸藏得着实严密。可见这药丸绝不普通。只是,春水竟如此轻轻易地交给了自己。

    春水不等青玉把话说完,便举起折扇往青玉肩上一拍,笑道,“快去吧!老板娘,我们等你一起回家,回我们的家!”

    青玉觉得喉间又有些哽咽,两眼又朦胧起来,回家……

    春水这个混蛋,为什么总能这么轻易地引得自己哭出来?

    青玉一直坐在况玉岑身边静静地守着,她不知道春水的那颗“灵丹”到底能起多大作用,她不是不信春水,只是她害怕失去。

    而春水却只是透着窗格往里面微微看了一眼,脸上露出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摇起扇子,慢慢远去。

    顺王府里有个很大的荷花池,如今开的正盛,只是少了赏花的人,那花也开得寂寞了。

    月色皎洁,一个人影飞快地扫过池边的八角亭,却被眼前的一把白底无字折扇挡住了去路。

    黑影皱起眉头,斜瞥了那扇子的主人一眼。

    春水笑盈盈地从亭子里的阴影里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人,“怎么?这么急?今晚可有佳人相候?”

    黑影眼中却是狠厉,很快连那抹狠厉都被一脸的冷漠所掩去,“你有事找我?”

    春水不语,只是像不认识这人一般看着那黑影。被人这么瞪着,本应是很让人火大的事情,但在那黑影看来,却似很有意思一般,竟是笑了起来。

    “唉。”春水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似乎很无奈,“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能藏得这么深了,连我都琢磨了好久。”

    “哦?为什么?”

    “因为你可以笑着杀人。”

    黑影大笑,精致的脸庞在月光中显得妖娆而诡异,“若说到‘笑着杀人’,你南宫春水可比我厉害多了。”那人笑了一会,敛了脸色,沉声说道,“两句话便逼死了况俊臣,而酉阳,你竟只用了一句话,就逼得他自刎谢罪了!”

    春水脸色一白,笑容终于从脸上褪去,脸色黯了黯,低下头,半晌无语。

    “顺王爷,他该死。”过了会功夫,春水才又抬起头,慢慢地说着,仿佛字字都斟酌了好久,顿了一下,才又道,“而酉阳……”春水的眉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别无选择。”

    黑影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嘴角的弧线精致而残忍,“春水,你不是天地,不是神灵,你不能决定别人的生死。”

    “我知道。”春水淡淡回答道,“我一直以为,世人世间本没有善恶之分。也许在世人看来,有些人很可恶,有些人很卑鄙。而当我设身为他们想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他们不过是可怜罢了。所以我愿意原谅所有你见过的人,好人或者坏人。每个人因为自己的立场,自己的理由,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比如你,比如酉阳。所以我愿意理解你们。”

    黑影的脸上划过一抹阴鸷的颜色,“既是如此,那你能不能少管点闲事?”

    “不行。”春水很决绝的回到,“我能理解你,却做不到不管闲事。曾经,我纵容过一个人,我懂他,我理解他,我以为他也会懂,即便不懂,至少会等到我让他懂。”

    春水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受了伤的神色,眉头皱起来,脸色都变了,最后才下定决心继续把话说完。

    “结果那个人却做了让我犯了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的错,他让我后悔一辈子。所以这一次,我不能让自己后悔。而且,你不记得了吗?我可是比妩言聪明多了!我怎么会犯跟他一样的错?怎么会让自己后悔?”

    “那倒是很可惜,因为你马上就会后悔了。”黑影讥诮地笑起来,掩在袖下的手暗地里动了下,却没等沾到春水的衣角便被制住。

    “别!别出手……至少等我把话问完。”春水两眼一弯,笑了,手中纸扇却已打在黑影手上,黑玉冰凉,顺着黑影的指尖一路传下去,传过手腕,再到整条手臂。这寒气让黑影吃惊不小,立刻将手收回。

    春水眉头一抬,一脸很有趣的模样。

    复又倒回阴影之中,斜倚着柱子,轻嗅着被风带来的淡雅香气。

    “你对妩言动手的时候,有没有犹豫过?”

    春水问的突兀,让黑影始料不及。

    沉默了一会,黑影才答了句,“有过,我将手放在妩言肩上的时候,绝不比你们好受。”

    “好。”春水似乎很开心,笑出声来,又继续问道“如果,让你亲手杀了我们中任何一个,你会不会难过?”

    黑影知道,这“我们”指的是南楼中的人。

    “会。”

    “很好,”春水笑得更是愉快,手却暗暗握紧了纸扇,沉声又问了句,“那么,你住手,行不行?”

    黑影眼中洒满星光,却依旧看不出半点亮色,“春水,你到底想怎么样,想跟我讨价还价?”

    “我根本没有筹码,怎么跟你讨价还价?”春水调侃道。转而,脸色一正,又道“只是,我可以做到绝对不把你抖出去。何况,手上的血腥沾得太多了,会让人觉得厌倦的,对不对?”

    “你在威胁我,还是在关心我?”黑影幽幽地问道。

    “都不是,我只想完成答应过青玉的事情。”春水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诚实。

    我保证,大家都不会有事,一定能一起回去过平平静静的生活。

    “你以为我会答应你吗?”黑影讥诮地睥睨了春水一眼,却不防春水猛地欺身而来。

    “会”,春水自信得说着,手中的折扇已经直逼黑影喉部。

    那把折扇上的一共有十四根扇骨,每一根扇骨的尖端都露着五枚毒针。

    “因为我的针不会比你的剑慢。”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

    “不想试。我只想让我们两之间至少活一个,这样,便会多一个人同青玉一起,回南楼。”

    黑影眼光一凛,脸色却是一沉,他已经看到那针上泛着的淡淡绿光,明明防着春水,却还是小看了春水。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履行你说过的话,绝对不把我抖出去,是绝对!否则……”

    “放心,我春水说到做到!绝不会让你失望的,只是……”,春水顿了顿,眉头微蹙,紧紧看着眼前的人,口中一字一句道,“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好好保护,南楼的每一个人。”

    黑影只觉得春水的眼睛已经穿过自己的眼睛,直透心底。口中的“好”字呼之欲出,却终究被堵在口里,仿佛不想再骗下去。

    春水见黑影半天不说话,脸上满是萧索和落寞,自嘲地语气,此刻听来却格外让人心碎,“罢了,是我要求太多了。”

    说完便一转身,从另一边小路走了,将背影留给了那个黑影。

    黑影竟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脸上虚伪的笑意早已敛去,手间雪光一闪,刀刃已经收回袖中。

    春水,你将如何做到这个“绝对”呢?

    春水默默地从顺王府的大门走了出去,他想见一个人,一个故人。

    他要告诉那个人,酉阳再也不能来看他的。

    但是酉阳的“礼物”,他一定要收下——那可是酉阳的宝贝,别眼看一眼他都不给的。

    妩言的墓前很干净,看得出,有人很精心地打扫过,而此时,这个人,也已静静地躺在地上长眠了。

    那个人是不是已经与妩言在另一个世界里相遇,相知,互相倾心,一起吟诗作对,一起花前月下,一起共享良宵。

    春水一手扶着妩言的墓碑,觉得莫大的悲伤如洪水般滔滔涌来。

    转过身,靠着墓碑,任身体慢慢滑下,知道再无法继续下滑。

    明月高悬,今晚的月色,真美。

    妩言,你会不会怪我逼死了顺王爷?会不会怪我逼死了酉阳?会不会怪我终是没能做到与老板娘之间的约定?

    妩言,你有没有觉得寂寞?你有没有再见酉阳,酉阳有没有再拥住你,大嚷着,朕的美人!一副唯恐天下不知的模样?

    妩言,你知不知道……我真的有些难过,有些寂寞了,

    妩言,你会不会觉得我笑话我孩子气,但是,我真的想再看你舞一曲,我想你了,我……也真的,有些想酉阳了……

    当晚,不能喝酒,却能酿得一壶好酒的春水,却在西郊酒铺买了壶酒,满满一壶。

    酒肆老板见到春水的时候,被他弯弯的笑眼弄得两只昏花的老眼直冒金星,竟是连酒钱都不要了,还白白送了春水一个酒壶。

    提着酒壶,春水又悠荡回了顺王府的荷花池,靠在一旁的石阶上。

    低头时,那把黑玉折扇被月色照得光亮,黑色的玉仿佛墨汁一般,流畅起来。

    春水苦笑,将折扇取下,轻轻放在一旁。

    二哥,对不起,我可能等不到你在这扇面上留字的那一天了……

    酒,一饮而尽。

    春水从未一次饮过这么多酒。

    他喜欢酿酒,是因为二哥。

    记忆里,二哥总是喜欢独自一人月下饮酒,饮很多酒,直到自己烂醉如泥,倒在门外。

    春水自小就很聪明,他可以很容易地看懂每一个人,懂他们的快乐,懂他们的艰辛,懂他们的悲伤。

    所以,他也懂二哥为什么会如此自暴自弃。

    但南宫世家的事,本不是他一个少公子所能左右的。

    所以,他开始学酿酒,他暗暗下定决心,要酿出最好的酒给二哥喝,而且那酒绝不会让人醉去。

    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很快,他又懂了这个道理,但是他仍旧醉心于酿酒。

    要醉便醉吧,一醉解千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自己是醒着的,便好,自己会守护在二哥身边,永远,永远。

    眼前越来越模糊起来,往日的事,往日的人,却不断在眼前浮现,有的本想狠心遗忘,却意外地发现竟已刻骨铭心,有的决心记住,此刻却只剩朦胧的回忆。

    醉意朦胧,往池中看去,荷花翩跹,妖娆妩媚,只是水面映出的那月色却似乎,更是撩人。

    春水伸出手去,仿佛想将这轮水中明月揽入怀中。

    荷花池中,响起轻轻地水哗声。

    这一夜,不知会有多少荷花会在风中吟唱,默默哀悼。

    这一夜,空中明月是不是也会觉得,皎洁会是一种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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