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

正文  第十八章

章节字数：1641  更新时间：09-12-14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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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年纪极幼的时候了。

    不过是懵懂的幼童，尚不明人情。每有假期，便会去往乡间。彼时，小小的身躯里蕴藏无穷的精力与好奇。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会对着路边忽现的牵牛农人，清澈溪水，甚至是一株细小的野花微笑，然后自言自语。

    爸爸会一遍又一遍地为我讲述他的童年，贫穷困乏的年代，我却忽视了其中的艰难，只是惊奇于那些遥远的游戏。怎样瞒着家人和伙伴在河里游泳，怎样将铁钉放在铁轨上，让它们被火车碾作细薄的小刀，怎样制作竹笼捕捉黄鳝，怎样在小溪里筑两道堤，舀尽了水便见泥上青背白腹的鱼。爸爸的语气平淡中掩不住些微的欣喜。他的故事，叙述的是他的时代，而于幼年的我，那便如梦境般的，遥不可及。

    一路的夕阳，一路的风，如今想起来，真是讲故事时极适宜的背景。

    沿了一条河，高低不平的土路，临河一侧植了密密的箭竹，另一侧是低矮的，生满荒草的土墙。只须走过一个转角，逼仄便开朗起来，见旧的院子，泥地上布着细而柔软的草，还有高大的柿子树，两株柚子，一株核桃。

    已是鸡栖入埘的时候了。一色小青瓦房里传出农家菜的香气。那样温暖，充溢着人情的味道，如听一个缓慢美好的故事时的背景音乐。

    天空往往已是浅黛了。印出泼墨般的树影，春季有质地如白瓷般的柚子花，秋季有挂霜的大柿子。树影间总是隐绰透着或红或白的色泽。那隐绰，绕着青白炊烟，染了最后一抹夕阳，似逸自一桢古画。还有两抱粗细的老皂角，常会垂下青的虫子来。露在地面的根纠结交错，生着青苔。角落的魔芋开出硕大的肉质的花，地下块茎大而圆，放在灶里便可烤作美味。

    爸爸常会到院后的空地上掘蒲公英。院后生着竹，还绕了一弯溪水。生着开黄花的鸭跖草，白花铃铛的溪岸一直向前延伸，直到空澈似琉璃的溪水汇入河湾，河湾绕出一塘白莲藕。

    爸爸掘蒲公英是为了作药用。那样可爱美好的植物，炒水渍糖后味道也极苦。据民间偏方说，蒲公英是可作明目的……

    许是年纪太小，那一片生满植物的荒凉，于今想起都有梦幻般的美好意味。如张雅涵的一桢插画，尽是植物与空澈的水色。

    邻家有与我年纪相仿的女童。瘦小灵活，童花头，常打赤脚。

    她会和我一起寻找蝉蜕，钓鱼，或在一片灼眼的金色麦田间奔跑。我们滚铁环，抽陀螺，或沿了莲塘用绕了蜘蛛网的竹竿粘蜻蜓。她家的后院里有一株靠墙生长的桑树，我们偷来梯子，爬上树去吃桑子，直到满手满口都染作紫色。

    有一次，爸爸领着我和她到附近镇子里。一路上说了很多话，吃到了渍糖山楂条，很开心。

    她也会带着我同邻家的孩童们四处游荡。我们翻墙进入经久无人居住的园子，我们折下树枝当作兵器。他们告诉我，蛇莓可以吃，太阳花叶是略带酸味的。构树红果外的一层极甜。还有新生的芦根，收获后丢弃的甘蔗味的玉米与高粱秆。

    有时沿了小河涉水前进，鞋子提在手里，河岸的茂盛植物挡住阳光，那炽烈化作细小的温和自叶隙漏下，点出水面的金色纹痕。同伴们嬉戏打闹，但也会忽而一起安静下来，于是只听得水声，蝉声。这样在水中前行着，恍若穿行梦中。

    夏晚，村子左近的人们喜欢聚在铁轨上纳凉。一段铁轨，对坐了约莫四五十人。大家摇了扇子，随意唠着家常。东家的麦子黄了，西家新作了豆豉，细碎的唠叨让人觉得安稳。

    爸爸却是极少参与这谈论的……他领着许多孩子，沿着小径寻找夏夜最美的生物。萤火。

    关于腐草化萤的烂漫故事是还未听过的……懵懂无知的幼童呆望着无数点细小的绿光明明灭灭，在虫鸣声中，贴着溪水水面飘行，晕出梦幻般的水纹。

    冷的。安静的。略带哀伤的绿光笼在淡薄的雾晕中，是夏夜的魂，死去的春季的花。一切仿佛都不真实起来……最爱闹的顽童也静静地，所有人沉默于植物香气肆散的幽暗，唯余瞳仁中两点闪亮，绿光是夏夜的魂。

    萤火。

    奇迹。

    当我还回忆着那些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的萤火时，才发现自己已不再是可以骑着竹马玩笑的孩童。

    记忆因不是完全的清晰而趋向完美。但忘不了玩耍时口中衔的一枚野草的腥甜味。以为自己还能作出孩童的姿态，想找回曾经，娇痴无知的岁月。却发现，爸爸已显苍老，玩伴们不知去向。时光真似白驹过隙。在不经意间，已让我们成长。无知无觉地，成长。

    那些萤火呢。

    那些萤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