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兰若卷  第十一章 亡路

章节字数：2093  更新时间：10-03-12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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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嗣音取出那柄伞。

    还是新买时候的样子。紫竹伞骨，墨色描鲤鱼伞面。淡；又有生气，活的一般。纸伞铺子头的姑娘小青，也有这样一股灵动的气，他当初，竟然还迷恋过她……

    宁嗣音略有些走神。不妨胸口一暖，隐约一丝香气从领口透出，原来是贺绿华遗下的那方丝帕子。猛然惊醒。满心留下的，还是她贺绿华。

    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扣着。心下忖度。道士说的话，可是真的？该怎么把绿华的魂魄收在伞中？从伞柄到伞头，细细看过，却没有什么端倪，只是做的精巧，哪里有那样神奇功效？

    况且……他说，只要她信他……

    罢么。且先撂在一边。闭上眼，昨夜的情形又出现。

    贺绿华涩然道：“先儿我也曾想过要走。无奈这书院四周竟似都给布下一层结界，根本走不出。亏得红娘好心一直陪我。后来也是巧合，杀了一人，那结界似乎松了些——我估摸着，若杀足一百，就可破界离开了……说到底，都是给自家的怨气束缚在此呢……”

    宁嗣音讷讷摇头。

    她苦笑，一对梨涡中几乎溢出苦水。“你让我随你走，莫不是，要我在多杀些人？要不然。怎么走？”

    “总要先试试——”宁嗣音忙道。

    贺绿华默然。她何曾喜欢血淋淋多加杀戮。实在是无奈……也是怨着，要报复。手指搅在一起，过了好久，终于道：“不然，你掘出我的骸骨，化成骨灰，拿小坛子盛了随身带，指不定可靠着你护佑离开此地。”翦水双瞳看着书生，柔柔弱弱模样，但凡是个男子，也会心生怜意，更何况是宁嗣音。

    后来，她还是天明时候就消失了。一点青烟，袅袅的散了，什么也不剩，恍然若梦。

    ……

    贺绿华说的法子，试试也好。

    宁嗣音走到院子头。手中是自老门房处借来的花锄。

    面前是繁盛的海棠树。难怪它如此繁盛……原来年年的绿蜡红香，都是靠着贺绿华的血肉滋养。女鬼生前的美貌，长出来，开在艳红海棠上。

    宁嗣音觉微微晕眩。还是握紧花锄，抬起，锄下去。

    浓黑的花土翻出来，新生的野草倒在一边。每一锄，都在渐渐接近她。心中默算。已是一尺深了……再深些，再深些，不过五六尺，应该就可见她了。

    谁知，再一锄锄下，硌到硬的物什。

    宁嗣音心头咯噔一响。

    该是石头罢……还是不放心。花锄放在一边，弯下腰，拿手把面上一层浮土刨开，竟见朽烂的一点竹片，猛然拨开土，露出下面的骸骨。

    怎么！这么浅，草草埋下来，棺材也没有一幅，全凭竹席一裹，如花美眷就化在黄土里。

    宁嗣音心头剧痛。

    当初，她与他说的，五年前，同元稹在此的万般旖旎柔情……后来他负了她远去，她自此静默着躺在海棠树下。

    身后凄凉事。

    难怪好深的怨……她犯下那些杀孽，宁嗣音丝毫不怪。他哪里敢怪？这样凄凉不堪，都是她该讨回来的债，轻薄者就是丢了一条命，也不是她的错。

    她反是受害的。她越陷越深。无法超脱。

    宁嗣音跪下来，仔细把白玉也似的骸骨一节一节捡出来。脱下外头长衫铺在地下，拭净骨头，轻轻放上去。

    他觉自己仿佛正把她不堪往事捡出来，再烧掉，就好了。

    宁嗣音取来灯油洒在骸骨上。洁净无暇的骸骨，是他爱着但是没有说过爱字的女鬼。

    红的火焰蔓延过来，如彼岸的曼珠沙华灼灼盛放。干净的火。炽烈极端。一阵烟过去，只剩下细白的粉末。

    宁嗣音取出一只小巧陶罐。面上有他拿朱砂画的牡丹。一朵一朵，如火烧过来。他把她的粉末盛在内。封上口，放在怀中。抬头，天上日头蒙在一层云翳后，阴沉沉；时辰却还早，不过申时。

    音……你在……

    猛然，他似听到一点弱弱的声音从怀中传来。

    “绿华？你是绿华？我听到你的声音……”宁嗣音狂喜。

    音，我亦想离开这令人心如死灰的，麻木的书院。你同我说过。你自苏州来。你住的院子，明媚向日，中植大株的桃花，春天会开出大片绵密的粉；开院门是纵横交错的河道，有人情的，暖的……不是令人窒息的冷。

    我几乎可见苏州的样子。

    快些走。

    “红娘呢？可要她也同走？”宁嗣音问道。

    这些年她不过是陪我，她若想离开，随时都是可以的。若我走了，她也可放心轮回去了。

    宁嗣音忙不迭答。“这就走，放心。一定……一定可让你离开。我们一同回苏州。”

    一步一步。极度心惊。腔子里一颗红乎跳将出来。

    是不是带着她的骸骨就可让她离开这由怨恨束缚之地？也是慢慢的，试图脱离那些过往。寒冷残酷的往事。她的伤痛。她于感情的不信任。

    踏过垂花门。池子上横卧的石桥。最后，面前的是那一扇斑驳的门。

    不久之前，宁嗣音推开它，就陷进去。是香艳温柔，也是残酷恐惧。

    “绿华，”宁嗣音颤抖着低声说。面前的门。红漆剥落，陈旧斑驳如一张诡谲面孔。

    不怕的。试一试。同你一起。一定可以出去。一定。

    “绿华？我竟有些怕了……不过，一定带你离开。”宁嗣音定下心。

    伸出手，推开，见到的是温暖尘俗。一步踏出去。

    世俗的芜杂蔓过来，把宁嗣音淹没下去。不要躲藏。这是怎样美好。琐碎的，平淡的……

    “绿华？绿华？”宁嗣音自怀中取出陶罐，握在手中。“绿华？你不在？如今逃出来了……”

    静默。没有一点声音。

    “绿华！”宁嗣音失声叫道。陶罐紧紧攥着。贺绿华，难道真的无法离开？仍然是静默。他在一瞬似被抽去所有力气。

    宁嗣音跌坐在地。

    几乎万念俱空。

    音……我出来了……快把罐子放到不着光的地方。

    一点细弱的声音自手中传来。

    “绿华！”宁嗣音先是一愣。旋即把陶罐放入怀中。仿佛重生一般的，喃喃自语。

    “如今你的身体我也带着。无人能束缚你。无法束缚你。跟我回苏州。等到明年春天，看院子里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