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208 更新时间：11-06-06 18:18
（三）西原王的愁城
西原王紫昱有一头为常人看来十分怪异的短发，且它们竟是撮撮直立着的，有人揣测这是一种难见的坚硬发质，也有人说那是主人的巧心经营。得不到近距离与这位年轻的诸侯王接触的人们更愿意相信前一种说法，因为他的性格与这种发质如出一辙——同样刚强利落。饱满的额头下是一双黑浓兼具侠气的眉毛，充满英武与阳刚的两笔中却横亘着一道瑕疵，昱左眉末端交着条长约一寸的伤疤，与周围皮肤相异的颜色时时昭告着曾经的痛楚……很多时候人们想忘记过往的疼痛，可它们总不识时务，毫不体谅地出现在最明显的地方，撩拨着记忆的回路。
眉毛下那长而弯曲的漂亮睫毛常常是女子们苦心以求或引以为傲的风景，它们静静遮盖着一对深邃的黑眸，见过的人都由衷地赞叹那真是一种完美的搭配，这种完美遗传自上一代。不仅是双眼，那弧线曲度优美的嘴唇也与那位美丽的母亲一模一样，而直挺的鼻梁便像极了他的父亲。于是他的脸上融合着阴阳交揉的美感，让初见之人在惊叹之后连连咋舌，天家竟将如此子嗣弃于西疆风沙之中，堪称暴殄天物！
此时昱怪异的头发正与阳光玩着一种变色游戏，阳光下的那头乌黑竟扬起了赤色的华彩，加之一身赭红色镶缠枝纹金边夹袄短打，一双黑色连云暗纹柔芝马靴，真个胡风四溢，利落倜傥，俊朗非凡。他腰间那柄西域撒尔克错金银红宝石弯刀，即使不懂刀剑之人一见便也知价值连城，绝非凡品，佩在昱的腰间丝毫不觉突兀，更衬得这位年轻的诸侯王英气逼人，耀人眼目！
踏进内殿，赤色华彩暂时匿去踪迹，换得一片沉稳内敛的黑色，昱慢慢扬起端丽的嘴角，曼声说：“你还知道回来？！”
殿内一袭颀长而健硕的背影缓缓转身，一双莹蓝的眸子闪着落拓不羁的笑意：“几月不见，殿下怎落得个怨妇一般？！”
“怕你客死他乡，这边的活计找个替补的恐一时没你用得顺手！”昱的嘴角更上扬了几分。
“殿下刻薄！”
“好说。不过东施效颦，怎及西原满城多财善贾者之一二！”昱举起手掌。
沐柯心中苦笑，昱这戏耍之辞里岂无丝毫认真的埋怨？！他抬手，笑如暖阳：“殿下自谦，怕是那西施见了殿下，便弃了我等陶朱！”
两掌相击，随即紧紧相握，另一只手握拳放在自己的胸口又点向对方，随即两人相拥，互拍后背。这种柔芝式的问候方式是沐柯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十一岁那年，他见到了比自己小三岁的昱，他热情地用这种方式问候西原的小王子，却被昱狠狠踢了一脚，冷冷扔来一句，为何初次见面你就要扇我耳光？！你也是韶京派来害我们的人吗？他当时既气又委屈，到后来他才明白，他那时的愤懑怎能与西原王一族相比！八岁的昱口出此言又是经历了几代人的无奈和挣扎！而更无奈的是……
沐柯瞥上昱的左眉眉尾，这条伤疤是个令人讨厌的印记，它像一纸契约上深深的烙印，签下昱的一生，让他成为又一驾战车！
“太好了，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昱扶着沐柯的双臂由衷地说。
沐柯抬眉：“殿下何事需要在下效力？”
“你途径柔芝时可听闻柔芝王此次派遣了使节参加皇上的寿诞？”
“万寿节快到了？”
“下个月初八，我那位大伯六十大寿！”昱答得平静。
“殿下你岂不是……”
昱眉头微皱：“是，西原已经收到朝廷的旨意，着各位诸侯王进京贺寿！”
“殿下……”沐柯一把抓紧昱的双臂。四诸侯国虽说大都早已被压制得气息奄奄，但依然是在朝廷卧榻之畔，这眼中钉肉中刺非拔除无以后快！如今四国兵丁凋零，进京如送羊入虎口，此次多是有去无回！
昱轻拂开沐柯的手，语气苍凉：“你以为不去就躲得过吗？”
“我陪殿下一起去！”
“一起去送死还是软禁？！”昱浅浅笑开，“从小到大我们一起过很多事，唯独这件不行！你风一样地性子，又怎么行？！”
“殿下……”
“你放心，三年前他们办不到，三年后他们更别想！我自有我的计较！”昱拍拍沐柯的肩，眼神如磐，这让沐柯心中很不是滋味。眼前青年小他三岁，肩上重担却如山，而今即将赴险还淡定自若地劝解他这个局外人！
“殿下这些时日西原可有何变故？”沐柯想到前日西延关前一幕。
昱挑眉：“何故有此问？”
沐柯将那日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却没提及当值将官就自己带回的女子给他难堪的那段。
“西原乃青萍之末，沐少灵通，只怕在西原满城商贾中稍加周旋便知紫凌霄将吹的是什么大风？”昱的话明显意有所指，这事与紫凌霄商人必是大大相关，而它又牵扯了庙堂朝廷，来势汹汹。
昱轻抚眉尾伤疤沉沉低语，如同中蛊：“但愿西原这次能够乘风而行！”
“殿下……”沐柯想说什么，却最终截留了下来，那双莹蓝的眸子又添了层忧郁，好似紫凌霄极东处的无垠穹海，宽博静谧，等待某人终有一日扬帆远航，经历风雨洗礼。
“柔芝朝堂江湖真的没人议论这件事？”昱将话题再次转移到柔芝贺寿使节团。
沐柯回神。“此次我们未去柔芝王都焉齐，只在其南部的忽里尔台稍事停留，却不曾听闻有人议论此事。”
昱冷笑：“看来人家并不怎么把我那位大伯放在眼里。”
“柔芝乃西域大国，与紫凌霄又相去甚远，本就只作生意往来，如今遣使贺寿礼尚往来而已，求个长久贸易怕才是正题！”
昱盘腿坐上铺着胡锦的座榻，摩挲几案上侍者刚送上来的茶盏，皱眉：“柔芝使节两个时辰后将取道西原，我会去迎接，你随我一道前往。”
“殿下需要翻译？”
“我的那些翻译哪有西原沐少这般见多识广？！”
沐柯摸了摸络腮胡，端起茶盏，掀起盏盖，微蹙眉，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殿下却要我识什么？”
“以往万寿节，甚至皇上登基，柔芝王至多修书庆贺，传闻此次除了遣使递贺表之外还将赠与十分珍贵的贺礼，你说怪也不怪？！”昱不断旋转着茶盏。
“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沐柯轻啜了一口茶水，“至于求什么……殿下当和国相以及内史大人相商。”
沐柯知道提及这两位“大爷”肯定会引起昱最大程度上的不快感，因为在他俩面前昱必需费心权衡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着实相当头痛！
内史严作光是西原老臣，历侍三代西原王，受前西原王托孤辅佐昱，是个总爱吹胡子瞪眼，顽固而严肃的老头儿。他的理想便是指导他自认为乳臭未干、轻狂大意的年轻诸侯王达成先辈们的遗愿，为此他要制止一切阻碍目标达成的人或事。
对这位老爷子沐柯总是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沐柯竟“光荣”地上了严作光的黑名单，罪名是——专供奇技淫巧，诱惑年少诸侯不思进取！这真是六月飞霜，腊月脱光啊！他不过给昱带来些西域各国的“土特产”而已，至于被视为洪水猛兽吗？！为此昱受过不少训诫，让沐柯既抱歉又气闷，还带着不能让昱察觉的哀怜。
从昱一出生，命运女神便狠心地将远非那小小身躯可以承受的重量压在了他身上，让他背负至今，或许还会更长远地负载下去。如果有一天，昱肯对他说他厌倦了这种生活，他会毫不犹豫地怂恿他彻底放弃！但恐怕昱永远也不会将这句话说出口，就像面对严作光的训斥他永远沉默忍受一样，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目标，这种执着真令人唏嘘且畏惧！！
比起严作光，新任西原国相尚慧尚又愚便通情达理多了，那是个典型的士大夫读书人，与他交流总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但沐柯知道，昱面对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时的不安远远胜过面对严作光！
诸侯国相名义上是代替朝廷辅佐诸侯王，尽上传下达之力，可问题就出在这“上传下达”上，到底是为上下达呢？还是为下上传？凡是没有把柄落下的或神志清楚的都明白这俸禄是谁给的，这升迁贬谪是谁给批的，国相就是朝廷的耳目！
在昱的言语间沐柯觉得尚又愚这个西原国相似乎很不好对付，他说的每句话都在理，让你无可辩驳，而你却一时探不清他的目的为何！时时须防，防不甚防！
国中有这样两位“大爷”你不找他们商量“天理不容”啊！
昱沉默须臾，发出一声极轻的讪笑，却不知在讪笑何人。
“那便请沐少且去瞧瞧那厢送的是何稀奇物什，可入得了你的法眼，也好验测柔芝王的诚意。”
“这个我倒有兴趣，不过十有八九是焉齐玉。”
焉齐是柔芝的国都，更是重要的玉产地。焉齐玉以温润的色泽和手感蜚声西域和中原，价值不菲，在紫凌霄它还被文人雅士称作“美人背”。
“不知这次他们带来的是‘青美人’还是‘白美人’？”
昱侧身靠上锦榻手枕，整个人像只正在休憩的黑豹，慵懒不羁又华贵傲慢，不易亲近。他长睫微垂，唇角勾出一个漂亮而别具深意的弧度：“我却听说你带回了一位大美人！”
“殿下灵通！”沐柯微颔首，苦笑，果然还是瞒不住的！可自己为何会不自觉地想瞒着昱呢？
昱换了个姿势。“怎么会大老远地弄个胡姬回来，在西原也买得到外域的奴婢，难不成……”他的笑容古怪。
“我可是闲散惯了，怎会误人误己？！”
“沐少的脸面家财不难坐享齐人之福，误人当是，岂会误己？！”
“那是殿下还不知女子的可怕手段，等殿下来年加了冠礼，立了王妃便知晓了！”
沐柯时常暗自慨叹，这西原王还真不是人当的！除了战战兢兢，身心俱疲外，据他观察昱约莫还不曾有过男女之欢！他多少知道些西原王家族在子嗣继承上的一个规矩，为保证不出现兄弟相争或被推恩的情况，西原王家每代只有一个男丁，而且只有在王后诞不下男丁的情况下才允许妃嫔怀孕。昱王后未立，严老爷子断然不会让昱随便开脸的！！不过这等事也是管不住的，就如他十七岁那年在酒垆遇到那个长他两岁丰腴娇俏的胡姬时说是情难自禁，实则全凭身子行事，这与生俱来的冲动哪是说不允许就克制得了？！昱当真是被那些人调教得不近人情快成和尚了！
“殿下现如今可有中意的女子？”
昱神色微微一僵。“沐少可有中意的女子？”他却反问道。
沐柯一愣，继而笑得暧昧：“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昱冷脸：“此言一出口天下众女子便要与沐少为敌了吧！”
沐柯一脸被鸡蛋噎到的神情，继而大笑。这句话要那些风月高手听来定会了然地赞叹其精辟、不怀好意得恰到好处，断不会像眼前人这般冰冷说辞，正经八百。
昱越发茫然。
“殿下就快知晓其间深意了。”再过三个月昱就要行冠礼成年，正式成为西原的最高统治者，也将迎娶他的王后，成为真正的男人。只是那时昱能否平安地从韶京回到西原呢？这个想法让沐柯有丝不寒而栗。
“与天下为敌又如何？！”昱突然说。
沐柯怔了怔，未料昱爆出这样一句话。在西原，这是句危险的宣告。
“只要你的王妃不与你为敌便是幸事了！”沐柯岔开话题，“若是江霞妹子，殿下只需向涉将军讨教几段家传刀法就可保平安！”
昱侧过头，故意让沐柯看不到他的表情，瓮声道：“西原的王妃也不是西原能全权决定的，不是吗？”
一朝生于帝王家，朱颜皆从愁里老。富贵如烟生后散，几人肯向死前休！
沐柯无语，叹息。
“此次出去有什么新收获？”
“在那曲国，我们发现了一种新树种，很能适应当地的沙质土壤，于是我们便买了一些树苗，希望能够在西原栽活！”
“但愿如此！”昱的口气有丝疲倦。
西原地处坎户尔沙漠东缘，盛刮西风，每年春季沙尘暴亦是常客。坎户尔的黄沙借由肆虐的西风正一步步拓宽着它的势力范围。相信若干年后，就算朝廷不下手，西原也会消失于漫天沙尘之中。要延缓此日的到来，就必须大量种植树木防风固沙。所以过去在西原种活一棵树便有半两银子的奖赏，有些官员认为代价太高，当时的西原王则说，若用半两银子可以阻止黄沙向前半丈，他将竭尽全力，因为毕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用金钱换来的。
重赏之下的确激起不少人植树的热情，可这些热情犹如狂风中的烛火，很快熄灭了。中原的树种根本无法适应西原恶劣的气候和土壤条件，于是又有人提议到自然条件相近的西域去寻找适合西原的树种，就这样一批批探险者肩负着艰巨的使命跋涉过生命禁地的坎户尔沙漠奋力地找寻着能够从狂沙手中拯救西原的绿色……
“殿下已经不相信我了吗？”沐柯静静地望着昱。
昱坐起，放眼窗外蓝天：“太多年了，黄沙湮埋的不仅仅是树。那位老而弥坚的内史大人让我放弃西原的绿色自救计划，他列数的道理让我哑口无言呐，沐柯。”
“昱。”这种违礼的称呼，现在只有沐柯拥有使用权，“当它只是个人行为时，严老爹应该无话可说了吧？”
“不行，这件事的规则是第一代西原王制定的，属于西原王廷的内政，不能假手别人！再说这个计划如同无底洞，个人财力恐难维持长久，到头来王廷还是会介入。你是个商人，其中是否有利可图，应该很清楚！”
“昱，看来我务必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商人只是我的职业，而你，蒙你不弃，是我的朋友！西原是我的家！！如果这些理由还不至于让我尽心竭力，那西原王殿下便是自贬了身价。”沐柯认真地说，这种表情在他身上通常是不多见的。
昱无语，继而手抚前额轻笑：“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肉麻的话，只是你为何对此事如此执着？！”
“殿下又为何对西原如此执着？！”
昱站起，走到门口，负手望东方无尽穹宇：“那是我的责任。”
“幸好家父给我的责任比殿下的快活些！”
哼。昱冷笑：“却也不见得好做！”
是啊，爹爹又何故如此执着呢？
“对了，前几日在城东组建了一个‘逐朱会馆’，你可知道？”昱问。
“啊，略有耳闻。在许久前便开始筹建了，是在正廷作生意的西原行商及外商的联盟，他们曾劝我入会。”
“你可曾入会？！”
“那时时间吃紧，所以还未曾加入，入会是迟早的。”
“西原靠边境贸易立国，新商馆建立王廷又不能介入过多，你知道……”
“沐柯明白。”
昱点头，就像他先前说的，西原如云商贾里亦有翻云覆雨手，要和他们握上手沐柯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关键得看你所持何货，待价而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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