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兄弟姐妹(上)

章节字数:4385  更新时间:16-04-17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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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伴随着大跃进的脚步声,父亲把我们带到了北京。建筑公司刚到北京就投入了十大工程的建设,没有时间给工人盖宿舍,父亲就在衙门口租了两间房子。衙门口是石景山区很有名的一个村子。当年宛平县的衙门就设在这里。宛平城位于永定河边的卢沟桥头,是明末为了防李自成进京匆匆忙忙修建的,因为时间紧迫,经费紧张,建得太小了,东西长600米,南北宽只有300米,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卢沟桥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冲,也是商贾往来的必经要道,满清入关以后,这里就变得更加繁华了,来来往往的部队、商贾、达官贵人络绎不绝,就连皇上也要来这里看看燕京八景之一的卢沟晓月,所以搅得衙门已经没法正常办公了,只好屈居北迁,把衙门建到了十里之外的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因此得名叫衙门口。我小时候就是在衙门口长大的。当年的县衙门就是我上小学的学校,五环路开通的那年被平掉了。

    衙门口原来属于丰台区,中苏友好人民公社,后来又归到了石景山区。衙门口是大队建制,有几百户人家。我家住在上街一号。一号这个号码一听就是靠边的,靠上街南头。院子南边是村头的场院,麦收过后,场院上总是堆着几堆麦草,直到风吹雨淋把金黄的麦草垛晒成灰黑色,那些麦草也没人动。我们经常在麦草垛里玩捉迷藏。姐姐放学回来,常常带着我们弟兄三个去挖野菜、捉蚂蚱。那时二哥和我还小,大哥腿不好,都只能捉到一些小蚂蚱,只有姐姐回来才能捉到大蚂蚱。有一次,姐姐捉到了一只一扎长的大肚子螳螂,一下子就把我们弟兄三个的胃口吊起来了。从那以后,我们每天都希望能捉住大蚂蚱,姐姐也尽量满足我们的要求,有时会捉到蝈蝈,有时会扑到大蝴蝶,有时也会一无所获,只是提着一串小蚂蚱回来了,那样我们就会觉得今天没有收获,很无趣。

    一号院东面是一块空旷的田野,冬春种麦子,夏秋种地瓜。每逢“五一”、“十一”,这里就是我们看礼花的地方。大人孩子一起聚集在村头,看一阵说一阵闲话,礼花快放完了,便三三两两地往回走。麦田里有两座坟,不知是谁家的。秋后玉米下来的时候,每逢吃过晚饭,房东大婶就会拿出两个元宝形的装玉米棒子的大笸箩,然后吆喝着:讲故事喽!于是院子里的孩子们马上就围到了笸箩旁边,一边帮着房东大婶搓玉米,一边听她讲故事。院子里住着四户人家,家家孩子都不少,笸箩边一围就是七八个,那两个笸箩也真大,一个笸箩能睡下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房东大婶讲的大多是一些穷人和地主斗智的故事,有时候也讲一些鬼怪故事,一讲到鬼怪故事,我们就会联想到院子后面那两座坟头,吓得晚上不敢出门,甚至白天也不敢到那两座坟前去。

    姑父、赵叔和牛叔也都在衙门口租了房。赵婶身体好,很能生,结婚以后,平均不到两年一个,进北京时,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儿子。赵叔那点工资已经不够她花了,赵婶不得不出来做临时工。她的脖子上落下很长一道疤,烟也比过去抽得凶了,一天一包不够。她那种好吃懒做的毛病改了不少,但是依然不会算计着过日子,到处借钱,背着一屁股债,也不知道愁,整天还是乐呵呵的。

    牛叔和牛婶感情一直不好,但是牛叔当了劳模以后,两个人再没闹过离婚。到了北京以后,他们又有了一个孩子,家里生活变得紧张起来,牛婶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出来干临时工。

    母亲十分羡慕牛婶和赵婶,也想去干临时工,那会姐姐和大哥都上学了,母亲把我和二哥送到了衙门口大队托儿所,跟着牛婶和赵婶去上班。那时母亲已经怀上了弟弟,身子很重了,在家把腰勒了又勒,生怕人家看出来不要她。母亲总共也没上几天班,她的肚子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工地上干的都是重体力活,人家不敢再用她,把她辞退了。不久,弟弟育海就出生了。

    调到北京以后,父亲的工资根据地区差又降了一些,每月只有94块钱。随着弟弟的出生,家里生活变得拮据起来。在工人群里比,父亲是大级工,情况算是好的,但是也很紧张了。十大工程结束以后,建筑公司归了石钢(石景山钢铁公司,即现在的首钢),父亲还想像以前那样积极,但是生活逼得他不得不考虑家里的事情了。父亲再次显示出了他非凡的生存能力。石钢有个焦化厂,生煤在炼焦之前要洗,洗煤的水带走了许多煤渣煤末,沉淀在小河沟底,形成了煤泥,父亲便利用星期天去挖煤泥,然后用自行车带回来。建筑工地上每天都有锯末刨花等废料要处理,允许工人们带回家,否则积压多了很难处理。父亲便用麻袋一袋袋地用自行车驮回来。家里烧的就靠这些,基本上没有买过煤。他还在永定河边开了两块荒地,种了些地瓜、花生和玉米,下了班,他不是去弄烧的,就是去侍弄这几块地,每天都是天漆黑了才到家。

    父亲并没有放弃争取入党,每天下班之后,只要有政治学习或党课活动,他就不去忙自己家那点事,而是专心坐下来学习。他知道他的入党问题主要卡在母亲的家庭出身上,于是便骑着自行车一趟一趟地往顺义县跑,沿着当年外调人员曾经走过的路线,又把那些庄走了一遍,但是依然没有结果。母亲决定亲自到顺义去一趟,看看能否根据残存的记忆找到自己的家。于是在一个星期天让父亲用自行车带着她去了顺义。

    他们先去了鲁各张庄,经过几十年的变迁,村庄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母亲找不出一丝能和她的记忆对上号的痕迹,又到鲁各庄、张各庄看了看,结果也一样。从衙门口到顺义有五六十公里,父亲一个人去,骑快点还能在天黑之前返回来,带着母亲就慢多了,看完这三个村子,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只好往回返,回来路过柳镇,天已经黑了,他们就在路边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面条,打算吃完再往回赶。小饭馆不大,打的牌子却是地方国营柳镇饭店,饭馆里没什么客人,服务员是个年轻姑娘,没什么事干便与他们攀谈,问他们是哪来的,来干什么?母亲说是来找家的,然后把自己的身世简单地告诉了那个服务员。外祖父姓季,母亲问那个服务员柳镇有没有姓季的,服务员说,柳镇这么大,我哪能都认识呀,再说哪有那么巧的事,你来找家,坐这一打听刚好就碰上了?母亲找家心切,说:“都到了顺义了,我觉得我家的人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可就是联系不上,饭馆里过来过去的人多,要不你帮着打听打听?”母亲临走时还给她留了联系地址。那天父母亲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

    衙门口大队的文化生活搞得很丰富,小学校每个礼拜都放电影,五分钱一张票,即使是五分钱,从母亲手里要出来也不容易。母亲很会过日子,她一辈子几乎没向别人借过钱,全靠精打细算维持生活。那时北京的许多专业文艺团体响应**“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号召,经常出来为工农兵义务演出。北京评剧一团二团都来过衙门口,马泰、魏荣元、新凤霞、花淑兰、小白玉霜、赵丽蓉等著名演员都在衙门口小学的舞台上露过面。这些演出不要钱,否则大队也请不起。这些演出,母亲是场场不落,下午一放学,母亲就叫我们拿着小板凳去占地方,然后再轮流回来吃饭。演出的剧目大部分是《向阳商店》、《夺印》、《箭杆河边》等新戏,也有一些老戏,像什么《刘云打母》、《顶锅》、《王少安赶船》之类的。

    紧接着大跃进之后,三年自然灾害来临了。父亲的工资虽然不高,但在正常年景下养活一家人应该没有问题,困难在于买不到粮食,按照国家供应的标准,再加一倍也不够我们这些孩子吃的,黑市上粮票已经涨到了三块多钱一斤,父亲一个月的工资充其量只能换回30斤粮票。父亲那两块地也种不成了,因为还不等地里的庄稼成熟,就被人偷光了。我记得从六岁开始,就跟着母亲去挖野菜、撸柳芽、挖白菜根子。很长时间内,家里没有吃过净粮食,顿顿是菜粥,满碗的菜找不到几粒米,弟弟当时还小,每到吃饭时,母亲盛起一碗粥,先把上面的菜挑着吃完了,最后碗底剩下不多的一小堆米粒倒给弟弟,在母亲的带动下,我们几个做哥哥姐姐的也开始给弟弟挑,一碗粥盛上来,先扒拉着把菜叶吃光,把碗底上剩下的那一小堆米粒留给弟弟,每人一碗下来,弟弟的小肚皮差不多填饱了,我们才开始心安理得地吃第二碗带米粒的菜粥。

    按说吃供应粮毕竟每月有一定数量的保证,不至于难到这个份上,记得那时家里四个大箱子装的都是粮食,直到箱子里的米生了虫、面发了霉、结成了疙瘩母亲才拿出来给我们吃。粮本子上还存了不少,没有全买回来。父母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挨饿挨怕了。他们不是不相信**,是怕老天爷不给**面子,怕有一天供应粮断了,所以把本来就不够吃的供应粮又储存了一部分。后来粮食政策稍稍灵活了一点,在粮店可以用1斤粮份买5斤地瓜或两斤半地瓜干,于是母亲把粮份几乎全部换成了地瓜和地瓜干。这样我们可以吃饱肚子了,可是那几年的地瓜却把我吃伤了,以后一见到地瓜胃里就返酸,到现在我也不吃地瓜,一辈子不吃也不想,但是这个话绝对不敢在母亲面前说,我说过一次,母亲立刻把脸沉了下来,说:“一辈子别说这种话,不然老天爷还要让你挨饿!”

    那两年我们吃不到净粮食的饭,可是母亲却要千方百计想办法保证让父亲吃上不掺菜的粮食,吃饱。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父亲身体垮了,一家人还怎么活!每天下午母亲蒸干粮的时候都是蒸两样,一锅两屉菜团子中有几个净面窝窝头,那是给父亲吃的,剩下的给他带上作为第二天的中午饭。每天早上父亲上班时都要和母亲争执半天,母亲一定要让父亲带三个窝窝头,父亲却坚持只带两个。就是这两个窝窝头,父亲还要剩下半个,回来后分给我和弟弟吃。父亲下班时,饭盒总是夹在车座后面的,我知道饭盒里有半个窝窝头,于是每天父亲下班时就到街口去等,眼巴巴地盼着父亲早点回来。父亲一到,我立刻迫不及待地把那个饭盒取下来去和弟弟分窝窝头。我想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经不起孩子那样期盼的眼神一看。

    我的没出息的举动很快被母亲发现了,她十分严厉地呵斥了我一顿:“谁让你天天到门口去等你爹的?你六岁了,还不懂事吗?”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哭了起来。母亲或许觉得对我有点过于严厉了,有些不忍心,过了一会,又拿给我半个净面窝窝头,我没有吃,偷偷塞给了弟弟。

    其实,家里挨饿最多、吃粮食最少的是母亲,大哥从小身体不好,瘦得三根筋挑着个脑袋,需要特殊照顾,弟弟小,营养要保证,剩下的三个孩子也都比她重要,母亲牵着这个挂着那个,心里惟独没有自己。母亲的脸浮肿了,肿得吓人,脑门上一按一个坑,半天起不来。到医院去看,医生说,没什么病,可能是吃野菜吃的,多吃点粮食就好了。

    困难时期经常有要饭的登门,对待这些要饭的,母亲不是塞给他们一点吃的打发了就完事,每次都是拿个小板凳让人家坐下,吃饱了再走。有一次,母亲熬了一锅大米地瓜粥,这在我们家也算是改善了,可是粥刚熬好,来了三四个要饭的,母亲让他们坐下,给他们盛粥,几个人大概是饿坏了,吃了一碗又一碗,眼看快把一锅粥吃完了,看见我们几个孩子在旁边看着,实在不好意思再吃了,放下碗要走,母亲知道他们没吃饱,又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把锅底刮得干干净净,说:“你们吃饱,孩子们一会我再给他们做。”

    那一年出了奇迹,我们老家这个山东最穷的地方,居然没有遭灾。春节前夕,伯父给父亲写信,说外面要是过不下去,就带着孩子回来过年。于是,父亲带着我回了一趟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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