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984 更新时间：18-05-18 17:46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怨亲……善友……”
黄昏的余光扫过檐角乌瓦，洋洋洒洒落在院中躺椅上，一身墨色衣衫的男人将一本书册反扣在身前，合眼睡着。他无所事事的衣袖垂落椅侧，和深秋落叶厮混到一起，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闭目阖眼间，日暮深秋与那风雪寒冬，一别十四年。
对面那位背书的功夫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念着怨亲善友的音渐低，之后好半晌没友出个下半句来。他也不慌，乌黑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兵行奇招，一屁股坐到躺椅扶手上，紧接着摇晃男人的胳膊发起嗲：“师叔——”
男人被语气中的甜味腻得一个皱眉：“嗯？”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回谷啊？”谷琴里眼巴巴看着他，一个“啊”的短音发得委屈而渴望。
谷琴里前几天刚过完八岁生辰，肉乎乎的小脸上一双眸子乌亮乌亮的，眼型漂亮，情绪饱满，装满了小孩儿独有的赤诚和任性。谷琴里从懂事起就隐约明白长得好看的好处，别人要坐地打滚才能要到的东西，他只要背着手晃一晃身子撒个娇就成。直到遇上眼前这个不知心软为何物的男人，他总是非常平静的、毫无波澜的——
“等你背完。”
伤害他幼小的心灵。
“可是我们这不都到了花谷大门口了吗，师叔我们今晚回去吧好不好？好不好嘛……”谷琴里不信邪，继续央央撒着娇，摇了半晌也不见男人有所动。他想不通自己百试百灵的撒娇大法怎么在他这儿就失了效，又不死心地加了筹码，“回谷之后我保证好好背书好不好……师叔……”
男人被嚷得耳朵疼，终于睁开眼看向谷琴里。他合眼的时候五官显得十分柔和，眉目唇鼻若是要入画，执笔者必得拿出十二分的温柔才能勾描得当。加上昏黄的落日余晖斜照，把他的长睫勾得毛绒绒的，十分挠人心。可他一睁开眼，那股子诱人沉溺进去的温柔顷刻间荡然无存。全因他一双眼睛过于清明，唇又薄，不笑的时候显得冷漠又疏离。他拎起扣在胸口的书，问：“你拿什么保证？”
短短一段谷训愣是能给他背出一篇累世长文的难度。
谷琴里被他的目光轻轻一扫，觉得心口像是刮过一阵风，凉飕飕的，细瘦的胳膊再也不敢瞎晃了。他怯怯收回手，心里又想起自家那位时时刻刻都心肝宝贝儿不离口的师父，委屈地一瘪嘴，扑簌簌就挂下了两行清泪。
“……”裴兰摧剩下的话被噎了回去，“哭什么？”
谷琴里眨巴了一下眼睛，上眼皮和下眼皮一碰，卷翘的睫毛被泪水糊成一簇又一簇，委屈巴巴地挂在微微上勾的稚嫩眼尾。
要是换成他师父在这儿，早就一把抱起他哄着说，怎么了谁欺负我的心肝宝贝儿了？师父帮你打他！然后他只要把手往他的师父肩膀一戳，他师父就会一皱眉，接着说，怎么会呢，师父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你，师父哪里做的不好你说，师父立马改，成吗？
“……呜……师叔我们去，去花谷吧……求求你了……”谷琴里越想越难过，一边替自己委屈，一边担心他师父离开他的日子会过得多么凄惨落寞，手掌抹眼泪的速度压根比不过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的速度，“……我师父他……他要是反悔了，去花谷找我……找不到我……找不到我……他可怎么办啊……”
裴兰摧蓦然无言。
他两年前受故人邀请离开花谷，去边疆友情客串了两年随军军医，回来的路上途径荒郊野外一个小茶馆，冤家路窄碰上谷云卧。这孩子是谷云卧亲手交给他，要他帮忙带回谷里学医的。
若真要学医，有什么是跟着谷云卧学不会的？他过了这几天才算是明白了。这孩子写了十个字就觉得手疼，背了十个字就觉得脑壳疼，读了十个字就觉得喉咙疼，谷云卧溺爱他，对他这些毛病下不了狠药，甚至天天糖水糖球伺候着，还真教不会他什么。
谷云卧身上优点实在不多，好在间歇性铁石心肠勉强算一个。
可裴兰催要是这么说，指不定整晚得循环着听哭腔十八式了，于是识相的闭了嘴。
“况且……况且……”男孩哭得抽抽噎噎的，一双泪眼紧紧盯着他，无声控诉他冷漠无情，“师叔偷偷离开花谷那么久就，就不想早点见到玉折师兄吗……”
裴兰摧慎重地看了谷琴里一眼：“……”
谷云卧这徒弟是从哪里捡来的？背书背不利索，戳人痛点倒是干净利落手法老到。
花谷。
裴玉折把草药筐往山谷边的大石头上一甩，双手撑住石面，背脊微弓，脚尖往石壁上借力一跃，如同一只身手矫健的黑豹，利落地登上了巨石。他从满满当当的草药筐里随手扒拉出来一根不知名药草，剥皮去了根叼在嘴里，在石头上巡视了一圈，找到惯常休息的位置，散漫地坐了下来。
他脚下这片地视野格外的好，上能赏花谷云山，下能巡视出入者，进可攻退可守，实乃讨债要饭必争之地，一到黄昏他就在此盘踞——
不为别的，就想讨个说法。
裴兰摧答应陪他参加及冠礼放了他鸽子，说好一起出谷行医又出尔反尔一个人走了，连声招呼都没和他打，一度让他觉得十多年师徒情深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他不喜欢别人嘴皮子一碰瞎作承诺，加上生来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格，只要裴兰摧还打算回花谷，这笔账，他就一定要好好和他掰扯清楚。
当然人家要是在花谷外乐不思花谷，偏偏不回来跟他清账，天大地大，他也没有办法……裴玉折看着入谷必经的那条蜿蜒山道，舔了舔嘴角的一道血痕，刚刚采药的时候出了会神，不小心划到了荆刺。
一股腥咸的血腥味顺着他的舌尖向上直冲进鼻腔里，呛得他皱了皱鼻子。
裴玉折从背后把药草筐捞到身侧，伸手进去摸东西。鬓边发丝勾下来，勾出他明朗而清瘦的面部轮廓，紧绷而清晰的下颚线格外诱人。他翻了好半天，终于从底部翻出来一本不薄不厚的医书。
石下路过三五个穿着门派服饰的少女，走在第一的那位看到了他，熟门熟路兴高采烈地蹦跳着朝他挥手打招呼：“师兄又看日落呢？”
裴玉折冲她笑了一下。他的眉眼要比常人更加深邃一些，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像是用刀细细雕出来的，恰到好处的精巧绝妙。又因为眼尾的睫毛比眼角略长一些，眼角一弯就轻轻搭在下眼睑上，自带上一股特殊的慵懒气质，分外有勾人心魄的本事。
“师兄你能不能厚道一点？”女孩停下了脚步，叉着腰和他上下对望，半真不假地生着气，“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想跟我谈恋爱就不要随便对我笑。我……”
她话还没说完，后脑勺挨了后面人一巴掌，向前踉跄了小半步。
“行了你，别在这儿现眼，天天就知道看日落谈恋爱，没看人师兄手里拿着医书吗？”
女孩摸了摸并不太疼的后脑勺，顷刻间收敛了：“哎呀我开玩笑的嘛……”
“师兄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带她走，您继续看书。”
裴玉折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自以为非常有正经师兄的风范：“没事，你们注意安全。”
然而善解人意是特别看脸的事情。裴玉折骨子里长了一根直筋，喜怒爱恨从头发丝到手指尖一线贯穿，半点不打转。偏偏配了一张过于漂亮的脸蛋，只要随随便便一笑，眉眼一弯，就外露一股风骚。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一不小心就带上漫不经心随便说说的气质。
等女孩们窸窸窣窣走远，他向后一躺，把书翻到中间，往脸上一蒙。
远远又传过来一句：“师兄你要是什么时候回心转意想找人一起看日落谈人生记得考虑我！严寒酷暑我万死不辞——”
裴玉折：“……”
这一届师妹是吃什么长大的，熊心豹子胆吗。
花谷外，某客栈偏院。
沉默了良久。
裴兰摧抽手抹掉了谷琴里挂到下巴尖的眼泪，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往后院方向掀了掀眼皮，轻声说：“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
小男孩一双闪着水花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师……师叔，我们要回花谷了吗？”他话一脱口，不等裴兰摧回答，立马反应过来不能给对方反悔的机会，飞快地捂住耳朵，警惕地往后退了三步，倏地转身往后院雀跃着飞奔了过去。
裴兰摧见他进了屋，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没别的。
想到裴玉折他就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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