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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10250  更新时间:20-06-28 1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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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司空老太爷病卒后,四公子携仙钗离开临江,定居皇都。

    四公子纳了个一身白衣,弱柳扶风的女子为妾,生下一个儿子。那女子产后虚弱,没能撑到孩子周岁便殒命。

    仙钗没有子嗣,将这个孩子视为己出,悉心照料。

    冷清的府中终于要热闹些了,处处张灯结彩,人影忙碌。这几天仙钗在打点宣儿周岁宴上的大小事宜,事无巨细都亲自确认。晌午试过几口准周岁宴上的菜式后,仙钗满意地点了点头,“后日就照这样准备。”又命人去煎了些补气养血汤,近来她睡得不太好,食欲缺缺,脸色白惨惨,白日也没什么气力,兴许是安逸了几年,不适连日操劳,仙钗叹气,怎么就养出了个娇贵的身子。

    四公子来皇都后一改在临江时的吃喝玩乐,投身于行商坐贾,聚少离多,鲜少见面。仙钗有些想念他。他们相扶,并不相爱,多年走来,他们的关系是另一种亲密。明日四公子回府,仙钗想亲手做些他爱吃的食物。

    饭饱歇息片刻后,仙钗外出了,她没让婢女跟随,也不喜欢坐轿子,除非为府中采购物资,大多时候她喜欢一人在街上溜达。

    仙钗近来不曾出门,不愧是皇都,街市上多了不少新鲜玩意。她到脂粉铺挑选了几盒胭脂,然后去金铺取上月订的长命锁,末了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一路上总能听得几人闲聊议论,即皇都里流传的两件广为人知的喜事。

    一是少年将军要娶及笄公主。

    二是纨绔王爷要娶风尘花魁。

    仙钗也从婢女们的聊天中略有耳闻,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可能好事将近,个个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惹得皇都中人津津乐道。

    不远处有一家酒楼,仙钗想正好去听听说书或乐曲消磨时间。

    “夫人一位吗?”小二殷勤地上前接待。

    仙钗点了一壶香片和两碟凉拌小菜,安静地听台上两名女子琵琶箜篌合奏。

    然而,不久便被不和谐的噪音惊扰了美妙的琴音,尤其是客人不多的下午,格外刺耳。声音从一处雅间传出,隔着珠帘,人影绰绰在争执什么,仙钗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专心聆听乐曲。

    一声巨响又吸引了她的注意,是椅凳摔掷和杯碗碎裂的声音,台上的女子动作也停滞了一拍又接着演奏。

    珠帘后出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毕恭毕敬地行礼离开。那一瞬掀起的缝隙里,仙钗看到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隔的距离不算近,她看得不清楚,仙钗心中否认,但神差鬼使地走近那处雅间。

    进入时,男人不耐烦地抬起眼,四目相对,双方的瞳孔都剧烈收缩了一下。那人不待仙钗反应,伸手拉近呆立的仙钗,箍住腰肢拥进怀中,没来得及稳住身体,仙钗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男人的身上。

    他低声呢喃,“花笑……”

    仙钗知道他是谁了。

    确信知道他是谁了。

    心中的疑惑被证实。

    他似乎把她当成是他的妻妾抑或意中人了。

    仙钗不禁取出手帕,他,又哭泣了……手腕被强硬地攥住,男人眼睛一弯,迷离地眯起了眼,脸上是天真如孩童的欣喜,像取回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你果然还是喜欢我的。”

    “那时候也是……你拿着帕子……”他一脸陶醉地埋在她的颈窝,柔软的发丝蹭着她的脸颊。

    后面说了什么仙钗没有听到了,她坐着一动不动,手轻轻地圈着男人的腰,抚摸他的背和发丝。

    难过,又怀念。

    好像并无欣喜的分量。

    怀中的男人安静了下来,原来是睡着了。

    睡得很香甜的样子,脸上是安稳的笑意,以至于她轻轻把他推开,他也未曾醒来。

    仙钗脚步浮虚,对突如其来的重逢措手不及,脑袋里又空又乱。

    皇都的花笑艳名之鼎盛,无人不晓,月沁亭最有名的花魁,与王爷多年的风月韵事甚至以此为型被写上了话本,只不过没有想到,他就是爱而不得的王爷……酒楼里与他发生争执的护卫离开时那句被她隐约听见的“王爷”并非错觉。

    时隔多年,他没有什么变化,和她想象中打理干净的翩翩佳公子如出一辙。她有些失笑,好奇不止一次将其与她弄混的花笑,是长什么模样。

    她找出了那个多年紧闭的木盒,里面静静躺着折叠好的不沾纤尘的洁白手帕,没错,就是当初他在临江给的那一条,水红的海棠刿心怵目。

    她咬着下唇,攥紧了手帕。

    她不想继续留着了。

    八

    仙钗沐浴完,神清气爽,疲惫感也消除了大半,今夜月光皎洁,星辰璀璨,想必明天是个好天气。

    周岁宴结束了,四公子在恍惚的状态下周旋了一天宾客。

    仙钗端着一壶薄荷菊花茶去四公子的屋里,发现人不在,不在屋里,会不会在后院?这样想着来到后院果然看见形单影只的四公子。

    “怎么坐在地上了?”

    仙钗把托盘放到石桌上,在他面前蹲下,四公子这几年越发成熟,只有在她面前不介意露出软弱的一面,现在简直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仙钗……”四公子泫然欲泣,“我只有你了。”四公子搂过她的肩,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

    “四公子我可是洗过身子的。”仙钗笑着说,可手还是回抱了他。

    相似的场景,前日也在发生,只不过怀中的人不是四公子。与她产生交集的男人,怎么都是一副爱哭的孩子模样。

    四公子昨日回来还好好的,兴高采烈地向她介绍带回来的奇珍异宝、美食佳肴。

    变化是在周岁宴上发生的,缘因某位宾客竟是意想不到的人。四公子呆若木鸡,连她的呼唤都没有听见。仙钗循视线望去,是俱为女子也不禁感叹的过目不忘的肤白胜雪、冰肌玉骨。

    而四公子那边,多年以后,一眼认出了当年的姑娘。

    不可能认不出。

    通透如玉的白衣女子,与水天融为一体般虚幻,容貌一如当年,丝毫未变。不同的是,她伴随一个陌生男人身侧,已是他人之妻。

    四公子压制着触摸她的冲动,怕是镜花水月,是自己相思成疾的幻象,更不妥的是,他们皆已嫁娶,还能肖想什么情缘再续……

    仙钗挽笑迎接,“感谢二位百忙之中能来鄙府赴宴。”几句寒暄过后,他们已经走远,四公子还在发愣,像是魂魄游离体外。

    中途,在她一个不留神的时候,四公子不见了,她不免头痛地独自应对她不擅长的交际场合。她也发现,另一个男人面含不悦地环顾搜寻某个人的身影。这段有趣的小插曲取乐了仙钗。

    他们消失的这段时间,相处多半并不愉悦,否则四公子也不会黯自神伤。仙钗无意探寻发生了什么,斟了一杯茶凑到他的唇边,“安神的,喝了回床睡觉。”

    四公子接过一口饮尽,握着茶杯继续坐在原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算了,也就偶尔一回。她用袖子拍拍地面,带走几片落叶,坐了下来,即便是暖春,更深露重,地面还是凉丝丝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呐,四公子。”

    仙钗肩膀挨着四公子,触感与温度使她安心,眯起眼睛遥望明亮的夜空。

    是夜。

    四公子说起周岁宴上的那位姑娘。

    仙钗说起数面之缘又重逢的公子。

    他们都未有改变,改变的竟是自身吗?

    一时相对竟无言,隐隐的孩童哭声从别院传来,还有乳娘的哄声。

    “宣儿也随你爱哭。”

    “我小时候总是爱笑的。”

    “哦?我也不识得你小时候。”

    “我们去看看宣儿?”

    “好。”

    四公子扶起她的掌心温度令她时下无比安妥。

    九

    几日后,仙钗决意要去月沁亭,她对此耿耿于怀,为此特意细致地梳妆打扮一番,周身明艳动人。

    仅是站在这座华奢建筑前,女子各异的脂粉水粉味充斥在空气中。不过……来前没有多做考虑,不说寻常人家女子出入机会甚微,且花魁哪能是这么容易见到的,真是一时昏了头。

    仙钗不愿就此回去,在附近散步了几圈,出入的皆是男人,一个妇人,该以怎样的名义才能成功见到花笑。仙钗注视着地面踱步,正想应该换装成男人才是,感觉好像有人在身后,猛地回头,过近的距离让她吓了一大跳。

    对方也是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

    仙钗疑惑地看着对方,眼前的女子,她并不认识。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机会逃离的柳蓉心神不宁,连日王爷监视严密,她见花笑也受到限制。

    花笑,被变相监禁了。

    昨夜,柳蓉终得机会跟花笑单独说上话,听到了更坏的消息,“拜托你了,一定要转达给秦运,王爷不同意我继续留在月沁亭,近日会迁入王府,那之后可麻烦了。”

    秦运那边因莫名多出来的与公主的婚约气急败坏,大斥少不了王爷从中作梗。

    柳蓉写了一封信交给小厮跑腿,小厮很快回来了,带来的仍是坏消息,将军府置换了一批仆从,行事不如以往方便。柳蓉销毁了信,得想办法去见秦运。

    于是今日避开众人耳目,乔装成婢女亲自去了一趟将军府,好在见到了秦运,秦运脸色很差,让她们**。秦运也身陷水火,柳蓉没有得到安抚,事态拖得越久越往脱轨的方向奔驰。

    回程时在月沁亭附近,第一次见到背影和举止与花笑如此相像之人,如非她与花笑多年朝夕相伴,熟悉她的气息,一定误以为是花笑。

    她顿时闪现一个想法。

    女子正脸相视的那一霎,柳蓉更为震惊,偷梁换柱、以假乱真,说不定能成功,兵行险棋,是她的话,一定行得通。不过……争取得了时间,也会害得无辜的人……

    她……估计是……

    这张稚嫩圆润的脸,与远去的二八年华的花笑重叠。花笑说过,她有个自小分离的妹妹。

    柳蓉解释说:“冒犯了,将你错认成我的友人。”

    女子脸色浮现明显的不悦。

    “你说的是月沁亭的花笑吗?”

    观察了柳蓉的表情后,女子接着说:“看样子正是,我在找她。”

    柳蓉虽不明她的来意,听她提及花笑是惊喜的,仿佛抓到希望的线端,“你跟我来,这里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我是月沁亭里的人,可以带你进去。”

    仙钗狐疑地看着她的表情几度转换。怎么说……也太蹊跷了?能进月沁亭,身旁有位自称花笑友人的存在,是极大的诱惑。她的表情虽复杂但其中并没有恶意,仙钗略一沉吟,看着已走出几步远的陌生女子,还是朝她走去。

    柳蓉带仙钗走进旁侧小路,这条小路一点也不起眼,离月沁亭越来越远。仙钗暗忖如有危险,她马上做出反应跑掉。但身边的女子显得比她更为警惕,一路上对四周过分留意,像躲避着谁,生怕与谁相遇。小路通往一处荒林,荒林的“路”只是拨开的植物倒向两侧的缝隙,说明偶有人经过。仙钗得知她叫柳蓉,询问路程还有多远?柳蓉歉疚地说再走一段路后就不多作答。

    曲折的小径带她们来到一处算得上规整的树林,越走越深,树林逐渐变成修整有序的庭园。仙钗来到的,确实是月沁亭,遥望高耸的亭楼,华奢背后,难以想象还有一处如此破败的入口。

    “先去我的屋里,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她们走的路鲜少遇见旁人,即使有人也没有对她俩投以探究的目光。

    柳蓉合上房门,让仙钗等她一会儿,她去换身衣服。

    不到一刻钟,柳蓉换上长裙,淡施薄粉,拿着白瓷小瓶走来,“被树枝划伤的话我这有伤药,抱歉,为了避人耳目让你走了难以行走的路。”

    “我没有受伤,为什么需要避人耳目,你被谁监视着?”

    柳蓉郑重点头,“不过,情况真正严峻的,是花笑。”

    “你……多少知情吗?”

    仙钗不明所以,“我只是出于好奇想见花笑一面,不止一个人说我与花笑长相相似。”直觉柳蓉接下来说的话会令她心中骇人的猜想成真。

    “我与花笑自小相识,对她太过熟悉,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萌生了你是花笑近亲的念头。”

    仙钗觉得头皮发麻。

    “花笑有个妹妹,最后得知她的音讯时身在临江,你可曾在临江生活过?”

    “……临江的司空府。”

    柳蓉欣慰地笑了,“果然。你已经嫁人了?过得似乎不错,花笑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洛枝?”

    “想不到,现在还有人叫我这个名字。”仙钗让自己笑得尽量开心,感受到心脏剧烈的鼓动。

    “姐姐她,遇到了什么问题?”多年未有说过的二字,生硬难言。

    “我想你也略有耳闻,她与王爷将在近期成婚,可是……”

    “姐姐另有情郎了?”传闻她从酒楼说书人那听来不少,情节大多添油加醋,大致的方向该不会错的。

    柳蓉叹气,不知如何说出口。

    “背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洛枝,你还留着你的碎玉吗?”

    “当然。”

    王爷的人马到来前,花笑将她的碎玉与秦运的玉佩交给柳蓉保管,柳蓉将二者放到桌上,“一枚是花笑的……另一枚是……花笑得到的定情信物,来自你的弟弟,洛筠,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秦运。”

    “什么!这是!”

    仙钗浑身一震,冲击之大,事情的发展脱离了她的想象,想不到同日也得到弟弟的音讯……在这种情况下……可,“他们……”

    “……是真的吗?”

    “我没有骗你,互相爱慕的二人得知身为亲姐弟的事实时,也难以接受。”

    “少年将军秦运……是我的弟弟,真没想到……”

    头昏脑涨。几番当作佐饭余兴的秦运事迹,以为毫无关联,竟是自小跟在身后甜甜地叫唤姐姐的人。仙钗该为得到洛嫣和洛筠好好活着的消息感到高兴,他们衣食无忧,还各自找到了意中人……只是恰好是对方,加入王爷的因素,自身放置进来考量的话,让她该哭还是该笑?

    剪不断,理还乱。

    “姐姐他们作何打算?”

    “实不相瞒,王爷已经知道他们的亲属关系,用其权势对将军府施压,我们三人私奔的计划受阻,被剧变缠身。”

    “这些事情是我擅自告诉你的,不是花笑的意思,她大概不会想被妹妹知道自己的现状,是作为友人希望帮助她而向你请求。”

    “花笑近日会从月沁亭转移王府,机会就在那天,错过这次机会往后要带出花笑的难度更大,我希望你能假扮花笑留在月沁亭接替她的行程,届时,抵达王府与王爷会面前有人带你悄悄离开,成功的话,神不知鬼不觉。你愿意协助我们吗?”

    “这可真是大胆……我并非孑然一身,夫君对我情深意重,事关皇室,我担心夫君也会受牵连。”仙钗说的句句属实,她最担心的是四公子的安危,“……容我考虑一下。”

    “无论结论如何,请务必后日巳时来将军府,我在那儿等候你的答复,且与你的弟弟见一面也好。”

    柳蓉的计划中最理想的替身人选是洛枝,她有拖延更长时间的可能,就算失败,凭借与花笑的这层关系王爷也会有所顾忌。

    “我知道了,我能见见姐姐吗?”

    “恐怕,办不到……她现在被王爷派来的人贴身跟随,门口还杵着两个侍卫,这几日,不要打草惊蛇为妙,十分抱歉,是我自私,你来意是见花笑一面的。”柳蓉垂下眼哀伤道。

    柳蓉送仙钗从侧门离开,回到府中仙钗把自己关在屋内,描绘静置已久的碎玉那尖锐的棱角,想象另外两块拼凑起来的完整模样,当年是娘亲的饰物。

    冰凉的玉石贴着脸颊,她低声说:“娘亲,你能告诉我怎么做才是对的吗?”

    十

    第二天,仙钗决定与王爷见一面,带了手帕去那日的酒楼碰碰运气,可惜,运气不是每次都灵验。

    她回到大街上拉了个路人询问王府的位置。

    幸运的是,在王府附近的露天食肆遇见了熟人。说是熟人不太贴切,是见过的人,体貌特征十分符合那日陪在王爷身边的护卫之一,何况他坐直腰板端正饮茶的模样,不像普通人家的气质。

    仙钗打量了一会儿走到他的对面坐下。

    “大人打搅了,那日在酒楼有一面之缘,不知可还记得?”

    男人皱眉看了仙钗几秒,“何事?”

    “我想见你家王爷一面,能否帮忙通传?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将这个交给王爷他便了解。”仙钗把手帕递到男人面前,“事关紧要,我在那日的酒楼恭候王爷。”

    男人神情严肃地答应,快速吃完碗中饭菜。

    他穿的并非那日的装束,是一身轻便的青衣,看来……并不当值,是休憩日,还是前去赴她所托,真是恪尽职守。

    “谢谢大人,这顿我来请客。”

    “不必。”他搁下银两,提起长剑,剑穗飘扬,脚步带风,动作流畅。

    仙钗支着下巴看着他的衣袂消失在视野。

    看着还挺顺眼的?

    仙钗立刻动身去酒楼,王爷会不会来,她也说不准。

    等候的期间,仙钗喝着茶听周围食客七嘴八舌地聊天。

    听到前几日就在这家酒楼有位夫人和王爷亲密地抱在一起,她被呛了一大口茶,真是人言可畏。目前对象还不不明身份,有人在细数是哪家的夫人可能性,一人发问为什么不是哪家小姐,另一人答他女子盘了妇人髻。仙钗冷汗,照这样的趋势,迟早算到她的头上,四公子是了解内情的,让她头疼的是被搅进那种混乱关系中。在她听到某家新妇红杏出墙被夫君挥着棒子抓个现行时,为了避免更多的流言蜚语产生,她换去了雅间,尽管她觉得见效慎微。

    当她第十杯茶下肚,中间还去出恭一趟,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他没有携带护卫,只身一人,玄衣墨发,玉冠高束,眼中灿若星河,急切张口,“花……”,随即紧闭上唇。

    他定住的眼神令仙钗不自在,她故作轻松地搭话,“哟,是临江的醉酒公子呀。”

    良久后,他说:“你是……那时临江的……”

    “看来公子的酒终于醒了呢。”

    “原来前些日子,我不是在酒楼做梦。”

    他对她的脸很感兴趣,若不是知道他与花笑的那层关系,她会很乐意被他紧盯不放。仙钗低垂视线,将一口菜送入口中,掩去闪烁的表情。

    “你跟花笑……”

    真是三句不离花笑。

    仙钗扬起脸说:“我跟花笑姐姐是姐妹,是亲姐妹,长得很像对不对?”

    “难怪,如此相似……”他攥着手帕上水红的海棠问,“这个怎么会在这里?很久以前我就丢失了。”

    他甚至不记得送过她什么了啊。

    “你忘记了?它是你在临江送给我的礼物。”

    “我跟姐姐长得这么像,姐姐不行,可以考虑我看看?”

    “我对你的好意绝不比你对花笑的少,这么多年妥善保存的手帕不就是证明么?”

    仙钗说出了自己都作呕的话,她无法控制喷薄的恶意。

    男人眼中划过一丝厌恶。

    没错,就这样,讨厌她。

    反正她也,什么都不是。

    “除了脸,你没有一处与花笑相似的地方。”

    “花笑要比你好上千倍万倍。”

    锐利的眼神要把她贯穿。她受不了了。

    她捂住嘴,忍住从胃里翻涌而上的呕吐感冲了出去,腰部撞到了桌沿的疼痛也惊呼不出声,如果出声,她一定能听见自己凄厉的尖叫。

    她拔腿在大街上奔跑。

    今日的举动,会给他们带来不少麻烦,她并不感到快乐,反之难过又愧疚。

    十一

    起夜时,柳蓉拿到花笑留下的字迹潦草的纸团:今日。

    天一刚亮,扮作婢女模样的柳蓉在刚生炊烟的早点铺买了几个肉包,确认没有视线跟随后闪身进入小巷,将肉包送给流浪的孩童。

    “他们成日在这儿?都不休息?”

    脏兮兮的男孩咬下一口流着汤汁的肉包,呼哧呼哧地吹气,“我看了几日,也没发觉空闲下来,轮换勤快得很。”

    另一个稍小的孩子从食物中抬头说:“柳姐姐,他们是谁呀?为什么你要打扮成这副样子,没有平日好看了。”

    “瞎问什么,多做事少说话,我怎么教你的,包子还塞不住你的嘴,柳姐姐不管什么时候都好看!”

    柳蓉听着俩孩子的对话,焦虑缓和了几分。

    从小巷尽头出去拐了几条路后顺利见到秦运,将纸团交给他后,柳蓉问:“你那边如何?”

    “没问题,今日也并无不妥。”

    “这便好……此外,我有一人想让你一见。”

    “我见到洛枝了。”

    仙钗如约而至,巳时一到出现在将军府,一个婢女探出头来将仙钗引领至一处院子。

    婢女,即是柳蓉,“你能来,我很高兴。”与她不同,仙钗显得精神不振,眼底略带青黑肿胀,只草草应承一句,她就没有多问。

    仙钗第一次近距离面对秦运,凝视到眼睛有些发涩,秦运也顺着她的目光含笑对视。

    “我愿意协助你们。”

    “时间不多,我们单刀直入。”

    在他们袒露周详计划时,得知正是今日,仙钗大吃一惊,而后她注意到一个男人自帘后走了出来,对二人投以询问的目光。

    秦运说:“无事,他是我的大哥,我们这一方的人。”

    男人年过不惑,苦笑说:“你这个人情该怎么还我?”

    仙钗猜想此人便是收养秦运的大夫人的亲生子,当年大夫人痛失幼子,在军营偶见与幼子外表相似且言行举止别无二致的男童,欣喜若狂,带他入将军府,赐名秦姓,“运”即大夫人身亡幼子的字。看来不止大夫人视同骨肉,也倍受名义上的兄长宠爱。仙钗突然想起她是见过他的,在秦运后,西凉又来捷报,凯旋时他在马上的英姿她有过短暂一眼,当日相隔人群甚远,今日且是一身便装,差异甚大。

    “马车备好了,父亲的通关文书在此,就当今日我没有见过你。”

    “大哥,此番好意秦运不胜感激,定当……”秦运抱拳作势下跪。

    男人重重拍了秦运的肩膀,阻止了后面的话,“罢了,你好好活着便好,要逃,必要逃个彻底。”说完消失在来时的帘后。

    告一段落后,剩下仙钗和秦运独处的时间,没有什么姐弟相认感人肺腑的戏码,彼此各怀猜不透的心思。

    秦运初见她时甚是平静,她捕捉不到一丝他眼中流动的波痕。

    “你是不是早就见过我?”

    “我回皇都后打探过你的消息,得知你同在皇都,许给了一处不错的人家便不叨扰你的生活。”

    “姐姐她知道吗?”

    “我只告诉她,你还活在人世。”

    跟随柳蓉回到月沁亭,仙钗独自坐在一个灰尘与蛛网遍布的屋里一会儿后,门开了,柳蓉拿着一身衣裙与几件首饰走了进来。

    衣裙是王爷给准备的,此等刺目的红使她心烦意乱。柳蓉为她画上妆容、挽上发式,完成后有八分相似的程度,除了王爷,旁人未必认得出来。仙钗应付笑笑。

    “你在此稍等片刻。”

    仙钗看柳蓉掀开床板,半身没入底下的空间,惊呼道:“居然有暗道?”

    “我也是无意中发现,此屋据说发生过些不吉之事便废置,托传闻的福,附近无人敢接近真是帮了大忙。”

    “不吉之事是指?”

    “已是数十年前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一个不幸的女子被情郎辜负,手刃情郎,双双殉情,状况之凄惨,即使清理过后,血腥味仍旧七日萦绕不散。”

    仙钗一听,周围虽没有那些可怖的血迹惨象,但糊过的墙后透露的黑痕显得尤为悚然,手臂上蓦地浮出一片鸡皮疙瘩,她不自觉摸了摸手臂。

    “别怕,我不信那些,月沁亭的女子,多得是不幸的过去,若有鬼神之报,她们又何会苦苦挣扎?”柳蓉背过身去,隐没在黑暗中。

    仙钗琢磨她说的话,说的分明是她自己。

    直至寂静的屋里发出一丝动静,仙钗才回过神来。

    “洛枝!”一把陌生又亲昵的娇脆女声令她颤了颤。

    花笑还没从床底下出来已叫出她的名字,柳蓉在后面扶着,嘱咐小心,仙钗上前帮把手,拉二人出来。

    “洛嫣姐姐,分离十年,没想到还能再见。”仙钗拉住站定的花笑的手,真是极美,极像模糊记忆中的娘亲。她已然不敢再见姐姐,花笑居然涉险来见她一面,王爷说的话是对的,她按捺住意图涌流的眼泪。

    花笑抚摸她的脸颊,极轻极柔,“这么多年受苦了,姐姐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望你也能够幸福度过余生。”

    花笑绝对误会了,知道她做了何事肯定不会这样对待她。

    “姐姐,珍重。”

    来不及叙旧,慌乱中堪堪三言两语后拥别,仙钗却觉得万幸。

    不足二人宽的暗道潮湿阴冷,凭借火折子的光亮摸壁前行,终于得见天日后柳蓉也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时,仙钗重重叹了一口气,任眼泪流了下来。

    她是真情实意想要帮助洛嫣和洛筠。

    此事她来不及告诉四公子,四公子知道后会怪罪她吗?她不让自己去想事后会如何发展,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至少,望他们能得偿所愿。

    她在屋内走动,观察这个充满生活痕迹的地方,发现她的姐姐也喜欢看话本。

    约莫一个时辰后,房门被敲响,仙钗亦步亦趋跟在引路人身后,低着头避免与任何人的视线交缠。

    直至坐进轿子的那一刻也无事发生,她才惊魂甫定。一切发生得太过唐突,这桩险事她毫无现实感,宛若身处梦中,但她清楚,这不是梦。

    此时,他们若是也顺利的话,该出城许久了。

    她才踏入王府,暗中保护她的人现身意欲带她安全离开,她抬手阻止,“不必,我要见见王爷,有话对他说。”

    仙钗却没有如意料中见到王爷,甚至被告知王爷今日不在府中。

    仙钗闭上了眼,一阵眩晕,浑身力气被抽空般,扶墙而立才不至于让自己瘫软。

    最坏的结果,要发生了。

    这身红衣,凄哀无比。

    十二

    这是一个秦运的亲信的见闻,他倒在血泊里动弹不得,凭借意志支撑他不至昏迷。

    花笑冷汗涔涔,腹痛无比,未施脂粉的脸是可怖的泛青的苍白,不难看出,她中毒了。

    毒物是何时下的?柳蓉思索着,花笑艰难地从齿间吐出几个单字,柳蓉侧耳倾听,辨认出早点二字,“不要说了,保留体力,千万不要睡着。”柳蓉不知道这个状态下的花笑能不能听见她的声音,花笑双眼蒙雾,瞳孔焦距涣散。

    眼下是进退维谷的境地,他们被逼退至一处悬崖面对王爷的铁骑,王爷追赶过来的速度比他们想象中快太多。

    柳蓉擦拭着花笑额上源源不断冒出的冷汗,花笑呻吟着揪着她的衣袖,“痛……好、好,痛……”

    柳蓉心如刀绞而又无能为力,只能感受着怀中人不断下降的体温,她支撑不住这煎熬,对挡在面前在打斗中负伤的秦运说:“秦运,放弃吧,让花笑活下去,我无法再看她受苦了。”

    王爷赞同而抚掌大笑,“解药在我手中,交出花笑才是明智之举,秦运,看在老将军的份上,我可饶你不死。”

    “卑鄙无耻。”秦运咬牙擦去唇边的血污。

    然后秦运释然一笑,眼中似乎映出了什么人间绝色般痴醉,拔起插在土里的剑,调头朝她们走去。

    “秦运,你干什么?!”柳蓉大叫,身体先行动起来挡在花笑胸前。

    血在眼前迸溅,柳蓉不可思议,这是……她的血,她被秦运的剑刺伤了?秦运想杀的是花笑?意识到后,疼痛支配了她所有感官,她没有抓住花笑就倒了下去。

    “不!!!”

    王爷声嘶力竭地疾奔至花笑的身边。

    各种杂乱的声音此起彼伏,像她没有抓住花笑一样,王爷的部下也没有抓住他。

    柳蓉拼尽最后的力气拖着身体爬到悬崖边,无论如何,她放心不下留花笑一人。

    仙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秦运的亲信负伤造访司空府告诉她这位姐姐和妹妹他所知的经过与结果。

    这样的结局仙钗虽惋惜,但不意外。

    那日临别之际仙钗问秦运,“如果逃不走呢?”

    秦运答:“我会以任何手段解决王爷的阻碍。”

    “纵使玉石俱焚。”

    之后王府与将军府的人马在崖底搜寻半月余,他们四人的尸骨也未有找到一块。

    那日匆匆塞到她手中用布包裹的硬物,是他们的两块玉,留下给了仙钗。

    “这是照花笑和秦运的意思转交给你。”

    没有来得及多说,柳蓉仓促辞别。

    也许正是此举将他们的幸运转渡给她,要她如何承受沉重的分量?

    她是罪人。

    谁能料到突来的重逢,重逢即刻永别。

    洛嫣也好,洛筠也好,不过只匆匆见了一面,看来她的亲缘实在薄弱。

    那两块玉,交还不了他们的手上,要永远留着她这里了。

    公主等来了秦运死亡的消息。

    王爷和柳蓉深陷情局难自持。

    将军与美人的姻缘戛然而止。

    这段复杂纠葛的情缘结束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十三

    细雨纷纷的街市游走着各色油纸伞,一对年轻夫妻在当中一把素白的伞下并肩往城门方向走去。

    城外的一处丘陵立了几座新坟,泫泣的石碑,更添悲凉。

    二人身着淡色衣衫,鞋子与衣角在跋涉中沾上不少泥泞痕迹。

    雨水的冷冽、草叶的辛涩、白菊的暗香,混合在香烛的烟雾中。

    “你说,我的姐姐和弟弟他们的感情是正确的吗?”

    “我认为,感情的表现形式千差万别,别人怎么看不重要,最终左右他们的是他们自身的意志……诚然,这层艰难险阻造化弄人……”

    “……他们的恋慕有什么错呢?我想我错了,我应该告诉姐姐的,未必不能避免这个无比遗憾的结局。”

    成簇柚子花承受不住凝结的水珠的重量,花瓣微颤,坠入泥土。

    “因果相依,因不是你种下的,果不用你来承担,就是不是你,只要他们还是他们,相似的结局还会重演。”

    “就算这样说我也没法认为自己脱得了干系,这个世界里万般皆不如意,在另一个世界,惟愿你们得偿所愿。”

    二人几乎是同时叹了一口气,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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