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修)

章节字数:5939  更新时间:10-03-18 1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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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到沁州已五六天,想想差不多快农历九月了吧?炎热的季节慢慢过去,夜半晨起时都觉得有些凉了,可我随身却没有一件秋天的衣裳。

    关于京城的消息仍是所知非详,我照例每天早起上街四处转转,中午在外面随便吃点什么,待到日落之后再返回会馆。之前说是有个刚从京城探亲归来的沁州人,这几天却还是没等到他的人影。

    垲城会馆里照旧冷冷清清,除了那个叫孙成荫的,听小厮说又住进来一个文弱书生。那人是会馆一个仆役回家时在城外救的,见他无依无靠又病得要死,便将他带来会馆暂时住下。但因为住得远,我并不曾见到那人长的什么样子,也压根无心关注这些无谓的琐事。

    只是我这边就没那么清静了——几乎每一天,那孙大少都会轮番上演好几出戏码。有时夜起时见他醉醺醺横躺在走廊上,我只好多忍一会儿绕道走,回来时再找人抬他回房。有时是一大早就“咿咿呀呀”传来戏子练嗓的声音,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找了几个艺人,跟着人家学唱戏。再来便是我房里桌上的水果,隔三岔五总会被谁咬上一口。我知道这里冷清得连老鼠都没几只,那齿印大小必是出自人的口中,好心地猜测哪家小鬼嘴馋搞出这等恶作剧。谁知有一天我提早回来,就见到孙成荫大喇喇地嚼着苹果渣子,从我房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仆役们总会安慰我说,这位爷给的银子多,原是要包下整个院子,经他们一再恳求才答应让出几间房给路过的客人,所以就算他再怎么嚣张、古怪,他们也奈何不得。我自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使住的只隔一处院子,也从未想过会和那人产生什么交集,免得扯上什么瓜葛理也理不清。反正房子白住,受点委屈也可以接受,于是只好忍了下来。

    白日上街,我有时会不自觉走到柳家宅子附近,也总不免放慢脚步,下意识中期待里面能走出什么人来,却每每看到的只是外出的杂役和婢女。柳家的当家人叫柳墨眉,是丁辛的母亲柳巧眉和姨娘柳纤眉的一母同胞哥哥,只是他们的母亲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去世。

    我实在不懂父亲为何要骗我。即使为了让我听他的话乖乖离开京城,直说不就是了吗?而且就连师父也是这般心思,要我离开京城不能回头。

    我真的困惑不已。

    在和街口那个卖烧饼的大婶闲聊时,她无意间曾提起柳墨眉的大妹,如此说道:“咳,二十年前跟人跑去京城啦,丢人啊……”

    跟人跑去京城……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又说了什么,只是扔给她几个铜板,抓起烧饼就走。

    跟人跑去京城……是说柳巧眉当年是跟人私奔的吗?那不就是和父亲私奔的嘛!

    我恍惚像是明白了些,可却更糊涂了。有了私奔一事的阴影,丁家和柳家的关系会好吗?而这样的外婆家,我又如何去得?柳墨眉如果知道我是丁昶和柳巧眉的女儿,他会给我好脸色看才怪!

    怪不得这些年来丁柳两家鲜少来往,怪不得从未有人向我提起过柳家的事,也怪不得姨娘她……

    姨娘她……

    想到柳纤眉在鳏居的姐夫家住了那么些年,一时倒觉得很不正常了。我以前只是单纯地认为有情人就该终成眷属,还滥好心地想让他们卸下包袱好光明正大。可现在看来,事情原本就没那么单纯啊……

    不知不觉间,我已到了会馆门口,脑子里却还在想着丁家和柳家的事。

    怪不得丁家做了那么多生意,不管木材、运输还是珠宝玉器,不管北疆还是南洋,在这人口密集的沁州却没有半份产业,这不是一目了然吗?如果我当日冒冒失失跑去柳家大声公布我是谁,会有什么后果呢?就算柳墨眉足够理智,不将上一代的恩怨累及我这小辈,可他会反过来帮我躲过那些明枪暗箭吗?

    难吧!

    唉,是啊,难啊……

    “施公子,您回来了啊……”迎面一个奉茶水的小婢走过来,冲我含羞一笑。我回神习惯地笑了笑,拱手一礼,侧身让她先过去。等到那阵格外刺鼻的香气渐渐远离,我才抹抹额上的汗,暗暗舒了口气。

    为了行事方便、减少麻烦,我才特意穿着男装。可谁想我这样子还能被女儿家看上?

    摸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脚——我像男人吗?哪里像了呢?哪里也不像……打趣地笑笑,正打算回院子,却见前方大厅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扬着下巴正在打量我。

    不发一语的,我悄声走过去,却明显感觉到背后那道不一样的视线。

    这个神经病,他又要干什么?

    所幸,直到我走出他的视野、回到院子里、走进房再关上房门,什么也没有发生。

    因为半夜有些凉,我向会馆多要了一床薄被备用。这天夜里却突然燥热,害我睡着后反又被热醒。起身将床上的被子扛到房中央的椅子上,我便又昏沉沉摸回枕上,看也没看就倒头睡去。

    清晨的阳光分外刺眼,我不期睁开眼,鼻子嗅到一股或浓或淡的酒气。愣了一秒钟,只觉腿上沉重地像是麻木一般,然后回头——床上竟然躺着另外一人!!

    “啊——”

    我不知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肺活量,发疯一般的尖叫几乎将所有人都喊了进来。那个叫孙成荫的家伙不知怎么,竟然在半夜无声无息爬到了我的床上!我勉强支撑起被他压麻的一条腿,一边大声叫喊一边嚷着要换房。

    “我受不了了!换房换房!我要换房!”

    呜呜,奈何我现在对外是男儿身份,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都计较不上。回头狠狠瞪一眼那死猪似的醉鬼,他老人家却还安然做着美梦呢。那张原本长得还算周正的脸孔越瞧越臃肿不堪,鼻子眼睛仿若被人一脚踢在一起,拧作一团。

    哼,我只当自己和一头猪睡在一张木板上就好——对,就是一头猪,一头死猪!

    看在会馆的人那么无辜的份上,我不好让人家因为我断了财路,所以只好再次忍气吞声、妥协了事。他们万分歉意地帮我换了个远一点儿的院子,并且马上分派人手去打扫整理。

    可恨的是那个孙大少,竟然一直睡到晌午还没醒来,若指望他能有丝毫悔意才真是见鬼了。

    折腾好久,我终于远离了那令人恶心作呕的死猪头,换了一处与之前相差无几的小院儿。能远离那个魔鬼固然好,可我今天的行程却被耽搁了。满心只想快快找到那个从京城探亲回来的沁州人,收拾好衣裳就火急火燎地要出门。一个小厮端着一茶盘早餐刚来至门口,还没等敲门就和我撞个正着。

    “哎呀!”我本能地一蹦老高,前襟被那碗热粥溅得黏糊糊一片,幸好没烫到里层。

    呜呜,我今天是犯哪门子太岁啊!

    “啊,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施公子你没事吧?”那小孩儿以为我被烫得厉害,懊悔连连,上来就要用手帮我清理衣裳上的残粥。我吓得急忙退出一步,大咧咧笑着说“没事没事”,转身拿起茶盘里的白巾自己擦拭。

    “那……小的再帮您端碗粥过来!”说完便拔腿飞跑出去。

    我无奈地笑了,就那小鬼的急躁脾气,不撞车才怪。将白巾放回茶盘,寻思换件衣服才好出门,刚抬起脚尖却又想起,唯一的一件换洗衣裳昨夜刚刚被送去洗掉。我委屈地叹了两声,正犹豫要不要如此邋里邋遢出门,耳边却好像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附近有书院?讶异间我已经走出了房门。

    “知而志远,知而……”

    确实有人在读书,可是这声音……我忽然想起刚才换房时,有个小厮对我说——“给您安排住在后院儿,就挨着刚来的那个书生,这次您就安心吧!”

    书生!

    那读书声越来越清晰,我慢慢挨近茂密的紫藤架,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走出了自己的院子。为何心里会有一种痒痒的感觉?我喃喃自语,轻轻撩起那蔓延而下的紫藤枝蔓,只见对面庭院的正中央,一个素衣书生正松松垮垮地坐在石凳上,一手支着头,一手举着一本书,用他那虚弱却坚定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道:“吾生之为吾求,且歌且蹈;吾念……”

    “打扰了!”

    我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眼前仿佛有一抔清泉缓缓滴落,叮叮咚咚敲击着我的视线。那书生闻声悠然转过身,兜在袖边的紫色花瓣一片片滑落下来,柔柔地贴着衣摆滚落到地上。

    他不认得我吗?见他面上一片冷然,仿似经历过什么残酷折磨,早已看破世事。只是那双清亮双眸未曾改变分毫,透露出某种不堪一击却又百折不挠的倔强。他怔怔看着我,默不作声,却已有万番心思搅乱我的思绪。

    “吴公子?”

    那淡泊眸光忽的消失,却见他又惊又恐般颤抖着站起身来。“你……京城来的?”

    “你不记得我了?”啊,也对,我现在不光没有戴面纱,还扮着男装。我警惕地看看四周,踟蹰着走近他几步。他却像受了惊的小鹿,一个劲儿直往后退。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又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他直说,真是要把人急死了!瞅见他仍在石桌上的书册,我忽而急中生智,拿过来翻开,抬至眼下遮住半张脸。

    “你真的认不出我吗?那听声音呢?”

    他惶惑地瞪着我,不再出声,只是无措地眨了眨眼,像是相信了我的话,却又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记得了?在垲城我们……”我看到他眼中闪烁一下,还未出口的话便下意识哽在喉里。

    “你……怎么……”他不安地望我一眼,马上转过头去。

    “此处说话不方便,咱们去你房里再说吧……”

    我从未想过会在千里之外遇见最不可能遇见的人,不知该说这是奇迹还是运气——吴哲威本人正活生生地坐在我的眼前,除了惊喜,我只觉疑惑与不安。

    就在我离京不久,吴则北,也就是吴哲威的父亲,有一天出城谈生意,却自此再也没有回来。原本吴家主人莫名失踪已使垲城震惊一时,但直到吴则奇美其名曰“照管”而将吴则北家财悉数接收,吴哲威才觉事有蹊跷。花了重金寻获线索,真相竟然是他的叔叔吴则奇将父亲吴则北暗中囚禁,意欲谋取其家产的目的昭然若揭。

    得知这一番原委,我正暗自为他的遭遇感到愤怒不已,却又听他讲述自己为何会落魄至此,又是哭笑不得。

    吴哲威从未曾深想过人世间的尔虞我诈,他被他的父亲保护得很好。只是越纯净的人往往受伤越深。他得知了吴则奇的勾当,原本可以报官或者先求自保再从长计议,可他却笨到不知何为危险,竟然孤身一人去找吴则奇摊牌!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吴哲威怎么会斗得过他那两面三刀的“叔叔”?于是他被吴则奇派人看管了起来。所幸吴则奇并非要置他于死地,他才在事后得以逃脱,离开了京城,一直颠沛流离到了沁州。

    我很纳闷他为何也会选择来这里,他却支支吾吾,言不达意。我深知他近来所遭遇的变故有多么不堪,也便没再追根究底。只是事已至此,他也成了有家归不得的人,不是同我很像么?我不禁心中一计,想到前程未知,孤身上路不如结伴同行,便问他愿不愿意同我搭伙儿,两人一起回京。

    “吴公子,你应该看得出来,辛儿也走投无路了。”我无力地自嘲一笑,将那一抹算计暂且搁在心底。“说句不知羞的话,我现在能信任的人也就只有你了……不过你要是觉得没必要,当我没说就是,辛儿不会怨你的。”

    他只是坐在那儿,耐心地听我说话。

    “其实这沁州,是家母的故乡……按说,辛儿该去找柳家人帮忙,可不瞒你说,我家和柳家之间有嫌隙,所以不方便去求助他们……”

    他一直沉默,沉默得叫人不安。以前的他虽然不多话,可也不是闷葫芦一个。我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唐突了他,却见他释然地轻点下头,给了我一个淡定的微笑。

    “在下,何其有幸……”

    “那,你是同意了?!”我一时兴奋地抓起他的手,发觉失礼又弹了回去。“呃……你身体不好要好好养着,我……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养病哈……好好养着我走啦!”

    不知为什么,心跳得有点儿不正常。哦,是对明天太期待了吧?哈哈,我不是一个人啦!

    沁州,算是我的祸地还是福地呢?又一次茫然无助时,却又一次看到绝处逢生的希望。虽然我现在不再孤军作战,可多了一个吴哲威,他这个文弱书生又能帮我多少?

    我现在健健康康,即使一路走回京城也绝对撑得住,可吴哲威不行。我比他见过的人性黑暗面要多很多,就算遇到危险也能有所警觉,可吴哲威不行。我还有个不知何时会冒出来的五道堂可以依靠,哪怕濒临绝境也有可能逢贵人相助,可吴哲威不行……我下意识只想着如何利用他,想来想去却觉得自己比较吃亏。一路想着,却已到了之前打探消息时来过的茶楼。店小二已经认识我了,一见我踏进门口便赶忙迎上来。

    “施公子,你要找的那人回家了!”

    “真的!他现在在哪儿……”

    喜事一件连一件。我慌慌张张夺门而出,按店小二的指引穿过那闹市区,绕过弯弯折折的菜市场,终于找到兰花巷里面一户黑漆大门的人家,按捺不住敲开了那扇门。开门的大嫂看到我先是纳闷地拧了拧眉,我连忙自报家门,说是久未归京,烦劳打听一下京城消息。她却很好说话,礼貌地将我让进去,就见一个黝黑魁梧男子正坐在院中大树下清闲地喝着茶,听明我的来意便好客地请我坐下。

    “丁家?丁家是京城顶有名的富商吧?”他像是回忆了许久才想起来。“嗯……好像是有位大家小姐大难不死……”

    我闻言一愣,喉间瞬时拥塞,不禁又问:“丁家小姐平安回府了?!”

    “是吧,应该是丁家没错。听说好像在东川那边沉了船,就活着回来了三两个人……”他饮尽一杯茶,打量我一眼。“公子认识丁家的人?”

    “……啊,我是有亲戚在丁家做事,很长时间没消息,担心他是不是也跟着在海上出事了……”

    “哦?那你这亲戚是男是女?我听说活着回来的除了那丁家小姐,还有她家一个丫头,另外一个就是什么镖局的镖师……”

    “照辉镖局?”

    “对,就是那个镖局!”

    “那人是不是叫阎岭?”

    “名字就记不得了……”端着茶杯细想一会儿,转而疑惑地瞄我一眼。“您认识的人还真不少……是京城来的吧?”

    “呵……”我尴尬地笑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咳,那我要奉劝你一句咯,在我们这儿千万别去招惹柳家,他们最忌恨的就是京城的人了。”

    “……这是为何?京城的人得罪过他们吗?”我心中一丝猜测渐明,只等这老兄把话说清。

    “这个,在背后说人是非……”他含糊地笑咧了嘴,捏着手中茶杯转了一圈。“也罢,说了我也算做件好事。以前在沁州的垲城人可是不少,不过自从柳墨眉自家妹子被一个京城的富商拐跑之后,京城的商人再想在沁州地界做买卖,那就难了。就这么久而久之的,也就再没什么京城的人敢来了……哎,你现在是住在垲城会馆吧?”

    我勉强抿抿嘴,又点点头。

    “嘿,那儿原先就是柳家产业来着!”

    不由的,我“啊”地惊讶一声。

    “不过早就不派人去管它了,现在也差不多是由它自生自灭吧。住在那儿还倒可以,只要不让柳家人在别处碰见你,他们也不会找你麻烦。”

    “那柳家经常会在什么场合出现啊?”

    “县太爷召集的宴会上都能看得到他家的人,还有些什么庙会啊、灯市啊,那些文人搞的花花玩意儿,只要需要有头脸的人出面,他们都会去凑凑热闹。”

    “哦,这样……那柳墨眉平日就待在家里不出门的么?”

    “哟,小哥您对那柳老头还怪感兴趣呐!”他哈哈笑着看向我,连一旁的大嫂也笑得憋不住了。

    奇怪,笑什么?我下意识看看自己的装扮,莫不是他们看出我是女儿身了吧?

    “柳家那老顽固总板着一张脸,可不如他儿子来得亲近温和……”

    呜呼,这大哥胆子真大,在背后竟敢说人“老顽固”!

    “哦……我听说他们家还有个女儿啊,您知不知道……”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知情者愿意倾其同我一起八卦,我当然没那么容易放过。虽然纳闷为何这家人知道的这么多,又为何对我这外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对夫妻的热情好客倒是融化了我防备的心。不知不觉地,三人从二十年聊到二十年后,聊到桌上和炉上的茶水都干了才意犹未尽地相互告别。为了表示谢意,我执意要付给他们些报酬,尽管身上只有那几十文钱。那位大哥推推挽挽间已经有些不得不收下的意思,大嫂却站出来阻拦住我。

    “你一个人在外地也不容易,就当我们省给你的好了。”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我忽而觉得自己原来那么市侩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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