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6003 更新时间：10-05-19 16:48
飞花峰顶，烟雨蒙蒙。
撑着纸伞，雨滴顺着伞滑落，拨开丛丛的竹叶，踩了一脚的泥泞，却还是没看见“紫竹”。
哪里有紫色的竹子呢？倒是听过黑紫色的竹子，可从来没听过纯紫色的竹子，莫不是那个老鬼又骗我？可是他既然说有，总该找一找的，哪怕再找上三天也要找。
身后响起脚步声，我回身透过竹叶看见一身白衣的人撑着伞向竹林里张望着，立刻笑着走出去叫：“逍遥哥哥，你找我吗？”
人影立刻就往屋子里走，撞到青色衣衫的萧远身上，萧远怒喝道：“你这个臭小子，昏迷的时候是谁在你床边守了整整十天十夜没有躺在床上休息？养伤的时候是谁上上下下伺候你一个半月？燕儿听说紫竹可以给你养身体，冒着雨找了三天！你却一见燕儿就跑，从来不肯跟她讲话，老前辈我活了这么久，就没有见过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
“师父！”我急忙叫他，“你不要为难逍遥哥哥！”
“你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为师的是在替谁说话啊？”萧远摇头叹气，“真是女大不中留……”
我笑着瞪了他一眼，白色的人影闪身进了屋子，我便埋首继续找所谓的“紫竹”。找了许久没有一点踪影，不由叹口气——看来今天又要无功而返了。虽然没找到紫竹，但是顺便采了不少蘑菇，晚上可以做一顿美味，给老鬼献献殷勤。
我回到木屋的时候，老鬼正坐在屋檐下品着茶赏着雨，见我回来头也不转地道：“今天晚上吃什么？”
“蘑菇。”我晃了晃篮子里的东西，他明明没有看过来，却很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喝他的茶看他的雨，雪白的长胡子被溅上了两滴雨珠。明明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人，外号却叫做“鬼医”，在相处了两个月以后我终于明白《天龙八部》里的丁春秋原来写的一点都不夸张，相貌是真的很能骗人的。
穿过正房，走到后院里，看见萧远正在劈柴，一把无双剑把柴火砍得跟花似的，不禁莞尔。
“死丫头，你还笑！要不是为了救你那个逍遥哥哥，为师的也不会再这里给老鬼劈柴种菜！”
“好啦好啦，师父最好了！”我笑着走过去，指了指篮子里的蘑菇，“一会儿我单给师父煮一碗蘑菇汤，保证老鬼喝不到！”
萧远这才满意地看了我一眼，嘴上却还是不服气：“老鬼喝不到，你那个逍遥哥哥却一定能喝到吧？”
“师父您是一代宗师，怎么好跟小辈计较这么多呢？”我哄他，他脸色大好，口中道：“说的也有道理。”然后这位一代宗师就继续劈他的柴去了。
老鬼外号“鬼医”，自然有自己很特殊的规矩，每月不到十五不会诊治病人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候师父若不是答应他直到李逍遥的伤完全好了之前都给他劈柴种菜煮饭洗衣，老鬼是绝对不会出手相救的。李逍遥的伤只与心脏偏了一点，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治的，幸亏遇上的是老鬼，也幸亏那时候我将那把匕首拔了出来。
我在厨房里煮好饭，冲着外面叫道：“师父，鬼医前辈，逍遥哥哥，吃饭啦！”然后将一道道菜摆在了桌子上。在我们来老鬼的飞花峰之前，老鬼每天吃的菜都是“炒白菜”“炒茄子”“炒黄瓜”……一直到我来了以后，他才终于吃上一个盘子里有两种以上的菜。
最先坐在桌子前的一定是老鬼，师父总是要先回房洗洗手洗洗脸，换身衣裳才翩翩出场的，最后来的那个一定是逍遥哥哥，他每次都是一言不发，吃完饭就离开，甚至都不看我一眼。
“傻丫头，你找到紫竹了吗？”老鬼吃着饭突然发问，我摇摇头，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可要快些，明天就是十六了，过了十六，就算找到紫竹，那时候的紫竹也是没用了。”
“我知道了。”我嘴里嚼着饭，心里却有些着急，听到老鬼继续道：“臭小子的伤是好了，可是要完全恢复精气恐怕要不少时间，如果能找到紫竹，别说恢复精气，不知要比以前生龙活虎多少。”
“鬼医前辈，一会儿吃晚饭我再出去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
“我早就告诉过你，紫竹不是紫色的竹子，是一种药草，晚上的时候会发出紫色的光，你晚上去找就对了。”
什么？！我几乎跳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这个老头简直……简直……我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明知道他这样说其实是在帮我，可是还是气不过，你既然知道干嘛不早说，害我白白找了三天！真是脾气古怪的臭老鬼！
我立刻就放下筷子，说道：“我现在就出去看看。”
“燕儿，再怎么样也要吃过饭再去。”萧远看向我，“何况在这飞花峰上还不一定有紫竹。”
“鬼医前辈找到过，我也能找到。”我紧了紧裤腿，“师父，你不用担心，这峰顶除了咱们四个没有别人，也没有什么猛兽，我不会有事的。”然后也不管他还要说什么，直接走了出去。
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在峰顶上看去月亮简直就好像直接挂在头顶一样，银色的月光将整个天地都镀上了光辉。我走进竹林，小心翼翼地寻找发光的东西。
晚风吹动竹叶，发出“唰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瘆人。虽然自己对萧远说没什么事，可是在这样的夜晚到竹林里找会发出紫光的东西……还是有些惊悚的。我紧了紧衣领，天气开始转凉了，又下过一场雨，冰凉的空气透过衣料渗到皮肤上，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脚底下的泥好滑！我最讨厌泥泞的路，偏偏这竹林里都是很厚的土，雨后自然全都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沼，再加上古代这种长长的衣服，总觉得脚腕上湿答答的，很不舒服。再次蹲下身紧了紧裤腿，如果今天晚上再找不到紫竹，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再往竹林深处走一走。我还从来没到过这么深的地方，所以不免有些害怕。在飞花峰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什么野兽，但是不代表真的没有，而且……而且会不会有什么……妖怪和……和那个……
想到这里，突然感到凉凉的风吹进了衣领，忍不住浑身一哆嗦，就听见身后一阵窸窣。
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是我多心了吧，应该是竹叶的声音……我安慰自己，继续向前走。我好想拿着灯笼出来，可是紫竹的光芒微弱，拿着灯笼出来就看不到了。
身后忽然又一阵窸窣，我的脚步霎时停住！这回绝对没听错，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我的心“咚咚”狂跳，撒开退就跑，慌乱之中根本就顾不上看方向，也不敢回头，只知道跑！
脚下突然一滑，我的身子当时一歪就直直倒了下去，眼看地上一截断竹高高翘着，尖端光洁的仿若刀子！我心中一惊，瞬间停止了跳动。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我对着面前不到一寸的竹尖喘着粗气，胸前一个有力的手臂将我牢牢拦住，然后这个手臂把我拉了起来。
我回身看见白色衣衫的人站在我身后，面具下的眼神里有惊慌。我心里被塞得满满的，张口轻唤：“逍遥哥哥。”突然觉得很委屈，抬起手用力捶在他的手臂上。
“原来是你吓我！你吓死我了！”脚上传来剧痛，我忍不住呼痛，一下子坐到了地上。他慌忙蹲下来抓住我的脚，将我满是泥泞的鞋子脱下，检查我的脚腕。他的手一用力，我的眼泪差点流出来，叫道：“疼！”
“幸好没伤到骨头。”嘶哑的声音轻轻响起，却仿佛锤子重重砸在我的心头。我抬头看着他，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惊喜：“逍遥哥哥，你肯同我讲话了？”
他微微怔了怔，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解下来披在我身上，然后背对着我蹲下来，说：“我带你回去。”
“我还不能回去，”我摇摇头，“我还要找紫竹。”
他转过身，看着我，半响道：“不要找了。”
“逍遥哥哥，你也听鬼医说了，只要找到紫竹，你就能很快痊愈了。”
“不要找了，我不需要。”
“逍遥哥哥——”
“我不是你的逍遥哥哥。”他看着我一字一字道，“你认错人了。”
“逍遥哥哥……”我抓着他的衣袖，“你为什么要说不是逍遥哥哥？我知道你就是逍遥哥哥。”
“我不是，”他把我的手推下去，“我不是李逍遥。”
我怔怔看着他，他慢慢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开。我的眼泪不知为什么就掉了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逍遥哥哥，你为什么要骗灵儿……”
他的脚步停了，他的声音就像从天际传来。
“李逍遥已经死了，他早就死了。你记忆中的李逍遥永远都是一个开开心心人，他是寒寳楼的店小二，他是会讲好多笑话的普通人，他不是……不是烟雨楼的杀手，他不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恶人，他更不是……不是长着一张鬼一样的脸，声音比野兽还难听的怪物……”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模糊了双眼，我拼命摇头：“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逍遥哥哥就是逍遥哥哥，永远都是我的逍遥哥哥！”我用力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脚上的疼痛再次瘫坐在了泥里。我一边擦眼泪一边看着他说：“我不管你是店小二还是杀手，我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不管你长得什么样子说话什么声音，你是逍遥哥哥，我知道你就是逍遥哥哥——”
“我不是！李逍遥不过是一个店小二，是个没有父母亲人，没钱没权，没有明天，甚至连过去都没有的小人物！你为什么一定要他回来？你为什么不能忘了他！”
“我不要……”我仿佛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我自己说出来的话因为哭泣而断断续续，“逍遥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坚强，最勇敢的人……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逍遥哥哥回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的哭声。我看见白色的衣衫轻轻动了动，他迈开步子就要逃开。慌张中我用力一站，脚腕上传来钻心的疼痛，我痛呼一声趴在了地上，整个身体都陷在了泥里，耳边一声大叫：“灵儿！”
身子被扶了起来，我看着他紧张的眼神，破涕为笑：“你看，你就是逍遥哥哥！”
他凝视着我的眸子中转动着晶莹的光芒，就好像是皎洁的月光。我轻声说：“逍遥哥哥，你知道灵儿怎么认出你的吗？”
他没有说话，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着：“在紫云山上，就算在漫天的风雪中，我还是一下就看到了你的眼睛，我想，怎么会有一个人和逍遥哥哥一样有这么亮的眼睛，好善良，好坚强。还有你的笑容，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世上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好看，这么真诚……逍遥哥哥，你的脸可以被遮住，你的声音可以改变，可是你的身形和动作是不会变的。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怀疑，可是见到你的次数越多，我就越确定是你。我在焱王府见到了活得好好的忽特尔，我就知道你一定没死，如果忽特尔都能活下来，李逍遥就一定能活下来，因为李逍遥比任何人都聪明，都勇敢。”我抓着他的手臂，“胡斐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因为李逍遥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信任胡大哥，因为胡大哥就是逍遥哥哥。”
他定定看着我，我看见晶莹剔透的东西从他眼里滑落。我摇摇头：“逍遥哥哥，你不要哭。”
他的嘴唇缓缓张开，声音在颤抖：“灵儿……”
“你承认你是逍遥哥哥了？”我问，他点点头，我的眼泪立刻又流了出来，叫道：“那你为什么欺负我！为什么两个月都不同我讲一句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知不知道强忍着难受好辛苦？我只敢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灵儿，对不起！对不起！”他擦去我的眼泪，“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不理你了！我只是害怕，我怕承认自己是李逍遥……”
“为什么？”我心里很气愤，“因为你杀过人？因为你是烟雨楼的杀手？你难道看不出来灵儿不在乎吗？我曾经瞧不起胡斐吗？我从来没有！”
“灵儿，你不知道……我可以是胡斐，我不能是李逍遥。胡斐从来都是不好的，可是李逍遥以前是好的，是你的逍遥哥哥。”他的手指放在脸上戴的面具上面，“胡斐可以是怪物，可是李逍遥不能。灵儿，我想你记得的，永远都是逍遥哥哥。”
“逍遥哥哥，灵儿不在乎！灵儿不会因为逍遥哥哥的样子改变对逍遥哥哥的看法，皮相再怎么变，内在也不会变的！”我看着他的眼睛，“难道灵儿不知道胡大哥为我做了多少事吗？逍遥哥哥，要不然灵儿也把自己的脸划花，这样你就会相信灵儿了！”
“胡闹！”他猛地握住我的手，他的脸就在我面前，那样近……我的大脑里寂静一片，我缓缓伸出手，一点一点地伸向他脸上那半张面具。当我的手指碰到冰冷的面具上时，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不再动了。
我握住面具的边缘，终于将这张冰冷的面具取了下来。
银色的月光洒在这张年轻的脸上，我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他的脸……他的脸……那面具下的半张脸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脓包，在月光下一片青黑色，皮肉仿佛是中了蟾蜍的毒液一般，恐怖而且畸形！
我的声音颤抖了，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谁做的？！是谁做的？！”
“灵儿，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灵儿……”他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拿着面具就要戴上，我立刻叫了起来：“不要戴！”
他愣了愣，我按住他那面具的手，摇摇头，“逍遥哥哥，不要戴，不要在灵儿面前戴。”
他看着我，眼泪从眼角缓缓淌下。我躺在他怀里，我感觉到他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从下颚跌落。这样就好了，两个人都哭出来就好了，把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我早就想这样大哭一场了。
月亮的光芒渐渐淡去，我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情，忙从他怀中直起身体，叫道：“遭了！紫竹！”
“没关系，不要找了。”他轻声说道。我摇摇头，怎么可以不找，他吃了这样的苦，我不要他在吃苦了。我坚持道：“不行！天就快亮了，很快就会看不到了！”
“灵儿，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他轻声说道，“只要好好养伤，一样能恢复的。”
“我不干！我就是要找！”我看进他的眸子深处，“逍遥哥哥，你让我找吧。”
他看了半响，点了点头，将面具戴上，再次转过身蹲下，说道：“上来，我背着你找。”
我笑着扑到他背上去，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他站起身，背着我继续往竹林的深处走去。我舒舒服服地趴在他背上，问道：“逍遥哥哥，你到底是怎么从烟雨楼的追杀中逃出来的，又怎么变成烟雨楼的人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等咱们回去了我再好好说给你听好不好？”
“你说的啊！可不要忘了！”我急忙补充，“我都要知道，还有你的脸和声音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中毒……对了，还有那个苏姑娘！”
“好好好，等我回去，我把每件事都告诉你！”他声音里有笑意，于是我满意了，将头一转，忍不住尖叫起来：“呀！看！快看快看！”
“看什么？”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自然也同我一样看到了那个长在两棵竹子之间的微微发出紫色光芒的东西。
“是紫竹！是紫竹！快过去！”我急忙叫道，他背着我走了过去，走到那个发光的东西前面将我放了下来。
眼前的是一个长得很像竹子的东西，不过大小也就是竹子的十分之一，简直就是浓缩版的竹子，不过这个“竹子”发出淡淡紫色的光晕，这是一种会发光的植物，好神奇！我伸出手将它拔了出来，对李逍遥笑道：“哈哈，我就说我能找到！这是咱们一起努力的结果！”
“好了，紫竹找到了，咱们赶快回去吧，你的脚要敷药。”他根本没我这么兴奋，又背上我顺着原路往回走。我手里紧紧抓着紫竹，感觉身子晃啊晃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可是嘴上还在喃喃说话。
“逍遥哥哥……”
“嗯？”
“其实我刚才说怎样认出你的事情都是废话，那些东西都不重要。其实……”我打了个呵欠，困得睁不开眼睛，“你骑马把我从雪山上带走的时候，我靠着你的背，就知道是你了，因为你的背好宽好暖……”
真的好暖，就如同那天，那个晨光微醺的清晨，你打开那扇门，递给我一碗剩饭，你蹲下来，说：“你伤的太重了，我背你吧。”“快点，你以为我想背你啊，寒寳楼要开门了，要是被掌柜的发现我不在，还以为我偷懒，那我这个月的工钱就别想要了！”然后将我背起来，踏着暖暖的初升的阳光……你的背是那样暖，暖的让我掉眼泪。……你说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就像那个清晨，就像你背上的这种温暖……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我就在他的背上沉沉睡去，没有看到初升的太阳照在我们的脸上弹出灿烂的光晕，没有看到手中的紫竹在晨光中缓缓开除了一朵小小的，紫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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