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兰若卷  第三章 前尘

章节字数：1587  更新时间：09-12-21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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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生就是抹不开脸儿，还是道士一直脸皮厚如城墙，总是死乞白赖留下来的。”见书生狼狈地走远了，道士戏谑道。

    小青却不接口了。方才的话，你来我往，都是句句不肯让人。藏了多少机锋，也是一进一退配合完美。此时……她却不想开口了。那些机锋，仿佛都是打给外人看的。

    那书生——他是外人。

    小青在柜台后坐着。手里拿了剪刀径去拨弄烛台上凝结的蜡油。

    道士静默着踱到她身边，也坐了。他一直看她，她却对他一笑。他恍然觉得，那笑薄薄的甜，又凉，如咬下一口梨。

    他说：“算算罢。你开这伞铺子，有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来时这城还不是如此的繁华。这铺子还是簇新的呢。地上的石板还未被行人脚底磨光。粗粝的，并没有什么前尘往事。后院里新添的一口鱼缸子，仔细铺的石子路上一点青苔也无。栽了几株石榴，幼嫩小芽不禁风雨……

    若是再望前些，她还在陈郡阳夏。

    关中景象，前秦的天下。但——那时节，她能懂什么？才是一百年的小狐狸，在乱坟岗里浑噩地活了这些年，伴磷火髑髅而眠，终于一日开了窍，吞吐月华，转身化作清清净净十六七的一个姑娘。

    她没有见过多少人。她也不知道应该化成什么样子。只听说，谢家女儿是极好的。于是她悄悄去谢府见了她，丹成的时候，变化了她的模样。

    谢家女儿。谢道蕴。

    她常在她左近。她看她坐在窗子前，焚香，吟诗，一管紫毫，在花笺上写几笔，或是煮一壶茶，细细的啜。撩开湘妃竹帘子，能看四季更替。梅花开了，红红白白的点在嶙峋枝干上。一弯洗白小月在云翳里蒙蒙的露出一点亮，五色光晕绕了一圈。

    无人时候，她自己浅笑，抑或是蹙眉又舒开。

    ——她，简直是，怎么看，都不是平凡的女子。虽不是极好看的。但她身上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气，让人不敢靠近，不知如何才能望其项背。

    她曾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这一句，惊为天人。可是小青不懂。小青什么也不明白。什么柳絮，什么风起？这样的句子，怎么就教人流传？

    谢家的女儿养在重重院落后，没有人见过。可小青，她却爱在市集中走动。也是，在荒凉中憋了许多年，终于能正大光明看这光怪陆离的尘世，还不好好看么？

    她虽有同谢家女儿一样的面孔。可她到底不是她。她头上松松的挽了一个髻，一身的粗布青衣，脚下是草鞋，裤脚挽起来一些儿，怎么看，都是乡下来的野丫头。

    她用一只旧酒壶去沽酒。

    仲春时节，她看到满城的柳絮。她又想起她的诗。她的未若柳絮因风起。柳絮么？就这样素淡的，轻浅的白，随风就去，不知最后落到什么地方。这样无根的东西！

    还是看万丈软红，纸醉金迷罢。

    乐师操琴鸣箫。满堂坐的是峨冠博带名士风骨。清谈，癫狂。这世道。如一缸清粼粼的酒。明彻，干净，目的却是靡靡的，只图买醉。

    那些美貌妖冶的男子。一迭的白衣，浅笑便是无俦的清丽。温言细语。谁曾想，一帖五石散下去，就是迷乱。

    小青只是小狐狸。还不知道臊。她在暗处睁大了眼，灼灼得闪光，把一丝一毫都印到心里。不堪的。淫靡的。她想……这个，谢家的女儿，是没有机会见到的罢。

    五石散。小青亦尝过。她不知那些粉末如何有如此大的诱惑。不过是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寻常的石头罢了，能怎的？

    可是，五色的粉末，吞下去，一瞬心都空了。只感觉极大的快乐，却又说不清到底如何。什么都看不清。五光十色的幻影。她终于明白他们为何那样癫狂。

    清醒时，她觉得自己几乎被掏空了。凭狐狸的敏感直觉。她知道它是极度危险的。她远离它。曾经在荒凉中伴着磷火与髑髅的日子让她有保持清醒的警觉。迷乱……是危险。更何况那样不管不顾的沉沦……

    果然是对了的。

    这貌似平和清宁的世道。内中暗流汹涌，最是危险。

    她小青，一颗七窍玲珑心，略略提点，也就通了。

    后来，谢家女儿嫁了。凤冠霞帔，一顶轿子，吹吹打打，杳然远去。

    小青能够找到她的。可是她是这样一直不如她。小青是狐狸——狐狸，她偷了她的样子，可是偷不得她的一身气度。

    如今她就这样走了。走了也好。省得她，心头低落。

    谢家女儿。她不过是从一处深深的院落转到另一处，怎么及得上她小青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