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兰若卷  第四章 南柯

章节字数：2215  更新时间：09-12-23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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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夏是不留了。小青一路迤俪。她亦不知自己当向什么地方去。乘了一骑枣红马，望南。

    那日的天气是翳翳的，小青记得分明。趱行在官道上，见的是，长亭接短亭。风里隐约有草叶青涩的气息。忽地就听到呜咽箫声。

    小青心下好奇，拨转马头，循声过去。彼时天色是不早了。渐渐泛出深黛。一弯月钩悬在东头。

    离官道越远，越发的满目荒草萋萋。那荒草中，正有人弄箫。

    小青细看去，那人一身的儒生装扮，手中一管箫，色作苍黄，尾上还系一枚小小青玉。

    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她小心翼翼下马，并不惊扰他。只在一边听着。她虽不通音律，好歹也听过好些乐师演奏。这儒生——他的箫，比那些个乐师好上千万倍！

    她从他的眼里，分明看到了红尘奢靡中的一点清俊风骨。他的箫，听来教人觉得远，淡。又是如此的曲折委婉。本是古拙的，却偏生有股轻灵的气，袅袅地绕着。

    小青也没地方去，鬼使神差的，一路上竟就如此跟着他，悄悄地。

    这个人。难道就是所谓的，劫数。

    小青从来不在他面前出现。她如同空气一样。在他身边。他夜间借宿的茅店，她偷偷趴在窗外看他。他吹箫，她就静静地听。

    她就一直这么跟着他，直到谯国铚县。

    她方知道，他是桓氏一族的庶子。桓远之。生来本不受家人喜爱，文武之道从来不放在心上。只学了一样——箫。桓氏族长桓伊本擅长吹箫，有一枚名箫名叫“柯亭”。本是汉朝蔡邕传下的，与名琴“焦尾”齐名。到了这一代，不知为什么，偏生传了这个不讨喜的桓远之身上。也罢，音乐之道本是小事，教他拿也就算了。在桓氏一族中，他还是那个没人放在心上的庶子。而他自己，亦是不以为意。

    桓远之……小青轻轻叨念。这三个字，在舌尖上翻卷过，放佛有余香般的，这么教人爱。

    她仍然一直偷偷看他。

    她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如此迷恋。并不是一味的沉溺进去想要得到。她就是想看他。狠狠地看。看不够。狐狸灼灼的眼光离不开，就定在此了。

    他就是类于仙人的存在。她只要眼神缠绵。她不说与他听。

    他怎么也想不到有这样一双眼睛一直在窥视。他仍旧是郁郁不得志的。吹箫。饮酒。书生干净的带着墨香的白色身影。

    小青就在桓府住下了。偶然有侍女看到青黑的狐狸窜过。或者仆役间传闻，午夜有青衣的双髻女子在花园里走动。可是他，到底是从来没有看过她。

    她有时会想起曾经那个谢家的女子。她借了她的样子。一想到她，她便不自禁地偷去书房看书。什么好的句子，什么诗才，她要全都通了，才配留在这桓府，看他。仅仅是看他。

    午夜时候，书房里常常亮起一朵摇曳的烛火。她闻见浓重的霉味和墨香混合，发酵出一种惹人昏昏欲睡的甜味。那些脆薄的泛黄纸页，捻在手里，放佛要化去。浓墨书就的字一排排蔓延下来，她狠狠地看它们，眼神似要把它们扣下来。

    在桓府这些年。她也看过许多非人的……受委屈投缳的丫鬟，午夜便化成稀薄的影子在花园假山后哀哀地哭。化形的花妖，是天井里百年的梅花……过了许多年，它们后来都不见了。只有她小青一直在。说不清为了什么执念。她就想一直这么看着他。

    流光缓慢逝去。桓远之也在渐渐变老。

    小青比镜子更早看到他额上的第一条皱纹。他鬓边第一丝白发。他的眼睛不再难么清亮。他也不是当年的偏偏美少年。他仍然吹箫。可是这箫声，也和当年不一样了。若说当年还有些少年的尖锐。此时确是灰蒙蒙的沉。亦没有什么深深的悲伤。只是枯槁的。渐渐没有生命的……麻木。

    小青的执念。她看着他。她之道所谓的感情之“爱”。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可是当她看到他变老，她对他生出一点厌恶。她仍旧是不想离开他的。她也不之道为什么……明明是没有初见时候的万分迷恋与欣喜。

    小青也暗自庆幸。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让他看见自己。

    她在书上读到过传奇故事。那些狐妖，巴巴的把所有都献出来，最后和书生终老了……可是她明白。她有几乎无尽的时光可以挥霍。他却没有。若是她委身于他，便要看他渐渐变老，承受，他的迟缓与邋遢。她可不能为了一个会变老的凡人赔上几乎没有尽头的一生。

    小青是懂事的。但……为什么，她一直不肯离开，竟然连颤巍巍的，面容已如枯树皮一样的他，也要看？

    她到底爱不爱他？她看的，到底是什么？

    终于，他老了。死了。凉浸浸的夜。迟缓而邋遢的他躺在角落。唯一的老仆正在昏沉的灯光下打盹。他就这样静默着死了。

    小青心中空了一片。她看见他眼中最后精光一闪，什么都没有了。她拿走了他的“柯亭”。

    恍惚间。勾魂鬼使带走他的魂魄。她竟然也迷迷糊糊地跟上去。

    黄泉路，奈何桥。

    那是灰的天地。一座小小的木桥，跨在血河上。桥边是美貌的缁衣女子在熬汤。

    小青远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灼灼盛开的曼珠沙华。死人的记忆与尸骨养起来的花。

    她问自己……这些年……到底是，为什么。

    所谓的爱么？

    奄忽若飙尘。去若朝露晞。

    她迷恋的到底是他的什么。

    熬汤的女子对她一笑：“小狐狸，你过来。”

    她讷讷地走过去。

    “我姓孟……”女子还是笑着。笑容中却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你看你。白白看了他一辈子，什么也不做……”

    “我有许多时间挥霍呢。”小青说。“我也庆幸，并没有做什么。这几十年过得恁快。轮回么，一茬接着一茬，没完没了。”她终于亦淡淡地笑。

    “哟。小狐狸，这么快就通晓了……真有灵性呢。”女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也好，正有许多公案少人去了结……你这样的灵性，不妨，帮我了了？这锦囊乃是饕餮胃，能存许多东西。个中正有三百六十五柄伞，你且拿去，在杭州城里，有处伞铺子，把这伞放了，等客人来买罢。”

    “我……”小青心头一紧。

    “不妨的。一柄伞便是一段故事。”女子笑一笑。“伞铺子里，有个道士，等你去呢。”

    小青去了。一去，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