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777 更新时间：10-10-26 12:17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乡，总有人关切地询问，你妈呢？我眉也不抬，跑了。她没有和你联系吗？没有。如果是关系稍微亲密的朋友，我会补上一句，也有联系过，她现在跟着一个小她八岁的男人呢。然后岔开话题。
仿佛我不会痛，也太淡薄，连自己亲生妈妈都漠不关心，如此轻描淡写。而我也一遍一遍地跟她们讲，亲情是如何如何功利与专制，能得到的温暖和应尽的义务都如此理所当然。
好像是我过于偏激。其实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从未得到过完整而健全的亲情之爱。
她们所不知道的，是我独自在漫漫无眠的长夜里，隐身于安全模糊的黑暗挂着两行清泪，兀自想起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妈妈。多少次泪湿了枕头，泪湿了我那颗早已斑驳的心。多少次独自锦衣夜行在猎猎尘世，听见自己空空的足音和呼吸，我常说自己是寂寞的，而对你的那份感情，无人能懂。
｛一｝
那年四月，夜仍微凉，家人都熟睡之后你悄悄逃了出来，在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石路上生下了我，自己咬断脐带。后面是追着赶来已晚的爸爸，天明时你抱着我被他带回家。直到我会发出响亮的啼哭，爸爸他们还是要溺死我，是你以死相逼才保住。只因我是超生，几日后计生办上门罚款，而后那个本就贫穷的家，倾家荡产。你背负着我，也就是背负着全家人的责难。这些是在我懂事之后你用平淡的语气娓娓道说与我的，我总是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装作面无表情。其实你不知道我心里已是泪海翻涌。或许你可以明白那种从小不受人待见的痛，它是一道我用过早成熟的心智埋葬着的伤痕。
有时我甚至恨你，为何要给我如此潦草的出生，让我在稍微开始记事的年纪里便要努力活得被人看见、被人喜欢。在我落入绝望的深谷时我多希望你当初从未坚持过要生下我，让我如此疼痛与挣扎。但后来我也遭遇了甜蜜而苦涩的爱情，拥有了些许懂我共我做梦的朋友，看到了人间美到至情至性的风景，懂得了许多超越年龄的道理，我又是多么感激你。是你给了我这如花似锦的生命，给了我这颗灵敏通透的心。
六岁那年你不堪家庭暴力远走他乡，此后杳无音信，下落不明。三年后你突然出现在我就读的小学，骗我说带我上街买衣服，悄悄将我捎上汽车，捎上轮船，捎去了千里之外你新找的小你六岁的后爸膝下。而后你们双双出外挣钱，将我寄宿在学校或你新认的非血亲的姨妈家里。
那时置身于一个多么陌生的语言坏境，周围的同学都听不懂我的湖北话。妈，你知道吗，我常常在深夜里做了噩梦，哭着醒来。我没有对你说过我多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半夜里忽然醒过来时可以看到你安详的脸。多希望你能陪我长大，哪怕是为我做一顿饭，洗一次发。多希望你可以像其他妈妈一样，可以见证她们孩子的每一次换牙。
其实我也怨你，你知不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我清晰地记得在姨妈家时半夜和那家的的小姐姐吵架，她赶我出去，我倔强地披着棉袄走到阳台，在寒冷的冬季里流了一夜泪。这些我都不曾对你说起，也无从说起。我怨你错过了我饱尝人间冷暖的童年，怨你在我半夜胃疼拥被而起的时候没有给我一个拥抱。
但我也知道你爱我，只是用着一种你认为正确的方式。你会请老师吃饭，送老师礼物，让他们好好照顾我。你会在我生日那天把我接到你在的城市，想要什么有什么。你不会拿我和别家的小孩比，不会因为偶尔糟糕的成绩而责罚我。每件事都会认真听取我的意见，把我当成朋友对待。稍微大一点，在我早恋的时候你并没有大打出手，而是对我说这方面千万要谨慎，不要和你一样最后落得如此艰苦的境地。
｛二｝
是的。你的感情路多么艰苦，后爸小你六岁，又是黑社会出身，疑心重，本就难以安于寡淡的日子。偏偏在你们分居两地的时候出现了另一个男人，导致你们在我初三那年决裂。后爸自是不会善罢甘休。很快就体会到了他无休止的纠缠与报复，他不断威胁你要将我从学校带走，又反过来威胁我要把你弄残致伤然后丢掉。每隔一周就会从学校商店、校医务室里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无孔不入，几致疯狂。
而我天真地以为十六岁的肩膀已有了担当，看着被他折磨得日渐消瘦目光呆滞的你，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你了。我把你藏在要好的同学家，跟后爸一次又一次地周旋，在不激怒他的情况下顺着他的意思安抚他。妈，你知道么。那时我常常心力交瘁，落下周期性头疼，成绩急剧下降，所有人眼中的光明前景化作一声声悲悯的叹息。而那个时候你已经变得像个小孩，逃避着一切，无暇顾及我，不知那时候的我和你一样憔悴。
但是我又怎么能够责怪你？你还记得么，有次你坐在我的寝室，目光涣散，半晌抬额说了一句：现在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了。在偌大的重庆，你我孤苦无依，周遭的一切都不能相信，只有我们相依为命。我鼻子一酸，但没有走上前去拥住你大哭一场，这些年来我已经不能适应拥抱这种亲密的姿态，我只是把自己关进卫生间里就着哗啦啦的水声隐忍地哭泣起来。我怕我们一起哭，会没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尽管那时窗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或许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有些精神失常了。和我说话，半天不回我，只顾坐着，目光没有焦距，猛然醒悟过来如遭雷击：你刚刚说了什么？我心如刀割，你变成这个样子，不止因为我却甚于因为我。在那些漫无尽头的长夜里，我甚至想，如果没有我，你是不是就可以潇洒走四方，逃去未知的城市里，绝了这里的一切。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我，你是不是就不至于和家里人那般对立。如果自始自终都没有我，你的人生是不是就不会被肆意涂抹成灰色？
｛三｝
后来终于下定决心，顶着全家乡人的猜忌与嘲讽，我们狼狈逃回湖北，仍和亲爸在一起生活。但你在家里也并不好过，和爷爷奶奶吵架，和爸爸冷战闹离婚。哥哥找你要钱未果，端着椅子要砸你……
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妥协就能解决，不是妥协就能和谐。妈妈，你知道么，那时候我多难过我帮不了你，我痛你更痛。我和家里人近十年没有亲近，太生疏而不能左右，面对他们看你的冷眼，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还记得你被关在门外坐了一夜之后，打电话给在学校的我，我们一起失声痛哭。唯有痛哭。
再后来婶婶看你可怜，帮你开了一家餐馆，但生意冷清，人烟稀少。听婶婶说你常常精神错乱，有时把自己的头摁在馊水桶里洗发，有时把刚做好的菜倒进垃圾箱，分不清白糖和盐，甚至摔碟碗吓着婶婶之后拍着手边哭边笑：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怕我呀……
听到这些我心有多疼，不敢对你问起，知道一问你总是会说，我一切都好，你认真读你的书。你也怕我担心，我只好叫婶婶多买些药给你。千言万语都不能表达我心中的破碎，对你，对现实的无奈。
终于，你借着来学校看我的契机再次跑掉了，和十二年前一样。只是十二年前你风华正茂，十二年后已有了半头白发苍苍。其实我从不怪你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也希望这世间还有真情足以温暖你千疮百孔的心。我比谁都懂你，你变得神经质，爱怀疑，对我起了戒心，这些我都不介意。
如今知你跟着一个小你八岁的男人生活，精神尚好。就当他是真的爱你，只要他不伤害你，我也就放了心。我明白你和他没有未来：你们不能结婚，你也不能生小孩。但我还是默许了他的陪伴，我想告诉你，你的未来还有我，我就是你的未来。
｛四｝
妈，你知道么？经历过这些苦涩的人与事我时常觉得生无可恋，读书读下去，就算有了再灿烂的明天又怎样，我心如死灰，一间隐于山林的茅屋和几本书就能满足。支撑着我继续支撑下去的理由有时候仅仅是我想让你安享晚年。记得你有发给我一条短信：如今你已是我的全部了。我明白，现在除了我，你别无所依，亦别无所恋别无所图。
妈，其实我都想好了。等我毕业之后，挣了钱，就在一个远离这些伤害过你的小镇给你买一所小房子，一台小电视。给你零花钱，你可以尽情去买盐茶蛋吃，想要多少有多少。闲来无事可以和老太太们一起打打牌，输赢都有我……亲爸，后爸，还有那些叔叔们，一个都不能给你幸福，让你安生，哥哥更不用提。你别怕，别担心，还有我，我比十几年前的你都还要年轻。你知道吗，就是这么卑微的愿望我都从未向你提及，我怕到时不能实现，让你失望。尽管高一时成绩迅疾下降，你只说我相信你，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就行了。你只差说出口只要还活着就行了，对么？
从未对你说过爱你，老来要给你多大的依凭，也鲜少对身边的人说起对你的感情，因为它是我小心翼翼保存在心里的最后一抹温热，照亮我惨淡的人世。
你一直体弱多病，天阴逢雨关节疼，感冒一次就得好几个月才能痊愈，几乎从来没有离过药罐。我知那是生我之后没有坐月子的缘故。因为不放弃我，你将被病痛折磨一生。尽管你赐予我的生命有些潦草与悲涩，但却是以你的一生疼痛作代价，我实在应该珍惜。
你大我二十四岁，两个十二年，所以我们都属马；以前一起走在大街上，别人都会说你们俩生得真像。这真是莫大的缘分，不是么？妈，二十年前你没有放弃我，以后我便不会放弃你。你一定要好好的，等到我为你撑起晴空，扫尽阴霾；我会来牵起你的手，有爱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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